修羅居

煙花三月上京都

 ~~~京都櫻吹雪

        暮春，京都。

風塵僕僕三次到臨，春櫻、夏葉、秋楓、冬雪的圖像幾番輪迴，四年前曾造訪京都楓紅，今年專程京都賞櫻，內心依然充滿期待。

日前，看了Discover Nippon櫻吹雪的影片，很讓我震撼。

畫面中，靜謐的河水，遊人划舟，我見著一對戀人在河中輕舟迎面享受濛濛撲面皆飛絮的浪漫，岸上櫻花樹幹不動聲色地鼓吹櫻花有粉色的、有白色的四處飛奔，飛吧，飛吧，飛到彼岸去吧，櫻紛紛、欲斷魂，隨著風吹移，或凋落，或飄向河面，或飄向舟上，或飄向遊人衣裳，有些飄到岸邊，凡不甘落地的，又讓起風飛揚，前仆後繼地飛向不知的遠方，沒有方向的落櫻濛濛地如飛雪般地撒落河面，一層層地形同櫻泥隨著河流杳然而去，溪河載著滿滿的櫻魂緩緩地回歸生命的塵土。

多年前到京都賞櫻巧遇大雨，多少敗興與失落，今年三月櫻花開得早，所幸每日晴朗艷麗的天氣，花開滿樹紅，不管是在路旁、河邊、公園、寺院或城池內都滿開萬朵，醉人寰。

路邊的櫻花樹也不遑多讓，爭相競逐。

千年風采的古京都，先人留下唐式建物的宗廟之美，我猶歡喜，我更願親近禪院內「枯山水」之片刻寧靜，遺憾的是隨著旅遊團無法一一造訪合十。站立在櫻粉樹下，我們與所有日本國民出門一起摩肩擦踵，沉浸在一片粉紅花海名勝中，花光爛漫，人面與千櫻爭色，可惜無法在櫻樹下感受花見茶席品茗野趣的饗宴，只能觀想京都植物園、夙川公園溪河岸上、鴨川及桂川畔處處可見櫻樹下眾多青色的野餐墊，有家庭、有情侶、有好友或坐、或臥，一片祥和樂融融的花見浪漫。

南禪寺方丈庭園內「枯山水」，沒有水，「水」是由砂石來表現，「山」通常用石塊表現，沙子的表面畫上曲折紋路來表現水的流動。禪宗思想融入枯山水庭園藝術內，京都枯山水代表作有天龍寺、龍安寺(石庭聞名)等已列入世界遺產的寺院。

櫻花樹下到處可見青色野餐墊，家庭、好友、情侶競相尋找最理想的位置相聚。

賀茂川河床上的半木之道聚集賞櫻人家納涼，也成為京都獨特的風景線。

此行，與老同學伉儷們春遊古都，有如古老的論語先進篇上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我們沒帶著童子，倒是三對不老族夫婦，於是乎在蹴上鐵道高地兩旁濃密的櫻花叢淹沒了潮流般的賞花客，陣陣的輕風，帶飛了兩旁的櫻花翩翩，我邊走，心中想的是暮春三月，口中唸著浴乎櫻，眼中望著風乎吹雪，只可惜我無法物化一波波的賞花客，否則老者三人，夫人仨高歌『さくらのうた』，踏在高崗上，目中無眾生相，長嘯高歌，享受詠而歸的櫻花祭之放縱！

三對不老族夫婦，浴乎櫻，風乎吹雪。

蹴上鐵路兩旁櫻樹叢之錄相

北夙川橋上，四目所及盡是櫻花，許多攝影達人豎立三腳架捕捉電動列車穿越溪水兩旁櫻樹的瞬間，夙川公園也曾被選定『櫻花名所100選』，橋下的溪水生態環境頗為清幽，兩層階梯式的水流，沉澱水中挾帶許多飄零的落櫻，緩緩堆積成泥隨著流水任飄移，我與妻走下溪河邊，踏過河間的十多個人造裸露石柱，穿過鐵道橋下，越過橋面另一端，兩旁依舊是熱鬧繽紛的櫻樹。

我打算在此端拍攝電動列車穿越櫻樹的高速快門連拍畫面，卻也無意間發現我站立的櫻花樹下有兩位孤獨者橫躺在青色的野餐墊上，墊上有幾瓶清酒，吃過的菜餚碗盤散落在角落，我沒有驚動他們，僅是緊握著我的相機等候隨時會在眼簾快速飛過的電動列車，在等候的大約十來分鐘時間，我仔細地詳端看著他們倆，由於一位是趴著，一位是仰躺臉部覆蓋著毛巾，我猜不出他們的年紀，喝了一整晚的燒酒，大醉，累了，清早陽光照過來溫絢，讓他們酒酣睡得更加甜蜜，我相信整個晚上，風暖熏開櫻萬朵，已夠醉人寰，若再加上清酒的加持，相信這兩位特立獨行的日本浪人必定醉舞狂歌通霄。

夙山橋上，不少攝影達人抓取橘紅色電動列車。

我從夙川橋另一端櫻樹下等著，連拍急駛而過的電動列車。

古代中國賞花有六品之說，即曲、圖、茶、酒、琴、譚等六「賞」的方式來體會花中韻味，居六賞之首的「曲賞」，就是賞花詠歌，擊拍吟唱，我向老妻說，這兩位孤獨客必定醉舞狂歌，歡飲達旦，宛如不拘世俗禮教的「竹林七賢」，不必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崇高偉大志業，而是與櫻魂深深的對話，為自己生命做功課，「天不醉人醉，地不醉花醉」，這兩位日本浪人應該感應到賞花的最高境界。

一年中櫻花的賞花期僅僅只有短短的兩週，我們何其有幸能夠躬逢其盛，雖然繁華櫻花讓人著迷，美則美矣，惟老子道德經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也就是說當普羅大眾都知道「美」的時候，而過分去追求「美」，附庸「美」，此時的「美」已經失去了風格，不再是「美」了，換言之，也就是「斯惡矣」，也俗不可耐。由於只有兩周的賞花期，我也只能應景的跨海尋櫻湊湊熱鬧，當個附庸風雅的賞花客而已。

事實上，櫻花最美並非是在花見滿開的時刻，而是凋零。

櫻花的生命僅短短的十來天，凋零就在一夜之間，櫻之吹雪，滿山的櫻花全部飄落，「花開滿樹紅，花落萬枝空，唯餘一朵在，明日定隨風」，日本詩人讚嘆櫻花的纖弱、短暫，在生命最燦爛的時刻凋零，勝過逐漸的老去；反映對人生的惆悵與多愁；而日本武士將淒美之落櫻，視為武士道精神所崇尚的至高境界，武士道精神認為只有死是真誠的，其他的功名利祿都有如夢幻泡影，生命就像櫻花一樣，在短暫耀眼的絢麗中毫無眷戀的凋零。五年前，2013年煙花三月上九州賞櫻，最讓我心靈飄盪的是「菊池神社」周遭有成千上萬的櫻花樹與千百位武士英魂陪伴，「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這是另類的莫名心情。

染井吉野櫻。

橫濱緋櫻。

戀戀京都，我還會再來，無論春櫻、夏葉、秋楓、冬雪，導遊姑娘又外加秋冬間的枯樹之美。我對京都還有許多愛緣不斷的因緣，但我無法泡製唐代白居易述說他的自在，所謂『小園新種紅櫻樹，閑繞花枝便當遊；何必跟隨鞍馬隊，沖泥踏雨曲江頭』，到京都，常年四季有川流不息、人山人海的驚嘆遊客，就必須先修得心隨萬境轉，當見到無量、無邊、無數的遊客時，從我相的執著到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練就青山依舊在，浮雲任去來的脫俗，也才能自性解脫而與櫻花深情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