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觀

 

 

 

/贾平凹

 

 

我的人生觀並不認為人到世上是來受苦的。如果是來受苦的,為什麼世上的人口那麼多,每一個人活著又不願死去?

人的一生是愛的圓滿,起源於父母的愛,然後在世上受到太陽的光照,水的滋潤,食物的供養,而同時傳播和轉化。

這也就是之所以每個人的天性裡都有音樂、繪畫、文學的才情的原因。

哲人說過,當你採到一朵花而喜愛的時候,其實這朵花更喜歡你。

人世上為什麼有鬥爭、傷害、嫉恨、恐懼,是人來得太多、空間太少而產生的貪婪。基於此,我們常說死亡是死者帶走了一份病毒和疼痛,活著的人應該感激他。

 

01.jpg - 2018秋 日誌用相簿

 

前幾年我回了一趟故鄉,到祖墳上點燈火,這是故鄉重要的風俗,如果誰家的祖墳上沒有點燈,那就是這家絕戶了。

我跪在墳頭,四周都是黑暗,點上了蠟燭,黑暗更濃,整個世界彷彿只是那一粒燭焰,但爺爺奶奶的容貌,父親和母親的形象是那樣的清晰!

我們一直在詛咒著黑夜,以為它什麼都看不見,原來昔人往事全完整無缺地在那裡。

也就在那時,我突然有了一個覺悟:常言生有時,死有地,其實生死是一個地方。

人應該是從地裡冒出來的一股氣,從什麼地方冒出來活人,死後再從什麼地方遁去而成墳。

我家的祖墳在離棣花村不遠的牛頭坡上,牛頭坡上到處都是墳,村子家家祖墳都在那裡,這就是說,我的祖輩,我的故鄉人,全是從牛頭坡上不斷冒出的氣又不斷地被吸收進去。

牛頭坡是一個什麼樣的穴位呀,冒出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氣,清的,濁的,祥瑞的,惡煞的,竟一茬一茬的活人鬧出了那麼多聲響和色彩的世事!

 

02.jpg - 2018秋 日誌用相簿

 

回了故鄉,我很長時間裡沉默寡言,常常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有時什麼都不做,只是吃煙。

在灰騰騰的煙霧裡,記憶我所知道的時代風雲激蕩,社會幾經轉型,戰爭,動亂,災荒,革命,運動,改革,為了活得溫飽,活得安生,活出人樣。

我的爺爺做了什麼,我的父親做了什麼,故鄉人都做了什麼,我和我的兒孫又做了什麼,哪些是榮光體面,哪些是齷齪罪過?

太多的變數呵,滄海桑田,沉浮無定,有許許多多的事一閉眼就想起,有許許多多的事總不願去想,有許許多多的事常在講,有許許多多的事總不願去講。

能想的能講的已差不多都寫在了我以往的書裡,而不願想不願講的,到我年齡花甲了,卻怎能不想不講啊?

人的一生實在太短,幹不了幾件事。

 

03.jpg - 2018秋 日誌用相簿

 

當我選擇了寫作,就退化了別的生存功能,雖不敢懈怠,但自知器格簡陋,才質單薄,無法達到我嚮往的境界,無法完成我追求的作品。

別人或許是建造故宮,我只是經營農家四合院。

我在書房懸掛了一塊匾:待星可披。意思是什麼時候星光才能照著我啊。而我能做到的就是在屋裡安了一尊佛像和一尊土地神。

佛法無邊,可以惠澤眾生,土地神則護守住我那房子和我的靈魂。

 

作者:賈平凹1952221日-),原名賈平娃,後改稱「平凹」(取「窪」解,是指「坦途」之意),中國當代著名作家。現為西安建築科技大學人文學院院長。201612月當選第九屆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

 

 

莫言:   我眼里的贾平凹

 

 

莫言1955217日-),20121011日,莫言因為其「以幻覺現實主義融合了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首位獲得該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籍作家。

 

 

04.jpg - 2018秋 日誌用相簿

 

我跟平凹先生年齡差不多,出身也很相似,都是從小生活在農村,經歷了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70年代以及以後的改革開放的全過程。

我們也看到了很多社會的動亂,人和人之間的互相猜忌、鬥爭,以及在社會變革這種大浪潮當中,各種道德、價值觀的碰撞、混亂、發展、進步、沉渣泛起以及光彩照人等各個方面。所以,我想我們這一批人的作品,實際上是跟我們的時代密切相關的,也可以說,如果沒有這樣一個時代,也就沒有我們這樣一批作家,當然也就沒有我們寫出來的這樣的作品了。

儘管我們有很多的共同點,但是,我們還是有很多各自的特點。比如平凹先生的故鄉在南北會合地,這種南方的靈秀、北方的粗獷,對一個作家的創作心理的影響,以及西北地方的文化跟中原、南方的文化之間非常微妙的一種結合,我覺得這形成了賈平凹先生的很多深層創作心得。這跟我們老家山東高密這個地方不太一樣,他是聽著秦腔、喝著秦嶺的水長大的,我是聽著貓腔——流傳在高密一帶的地方戲長大的;他吃著稻米或者吃著小麥長大,我吃著紅薯或者玉米長大,所以研究這些很具體很物質化的東西,也許是可以展開創作秘密的一把很有效的鑰匙。

平凹先生上世紀80年代在全國已經很有名氣了,改革開放後他是最早冒出來的一批作家,但是,我們現在想一下,跟賈平凹先生同時出道的很多作家已經不寫作了,很少看到他們的新作,即便偶爾有新作也很難有新的氣象,而能夠一直堅持不懈地寫下來的作家屈指可數,平凹兄是其中最耀眼的一顆明星。而平凹先生的這種低調、謙和、厚道,我也是很有發言權的。

幾年前,我曾經在日本讀過一篇給日本人做教材的散文,就是賈平凹先生寫的,他寫的是關於名字的問題。1986年的夏天,他突然接到了一個叫莫言的人從新疆拍來的電報,讓去迎接他。當時我跟他素不相識,沒有任何交往,但是,我們被困在蘭州,要在西安落一下,找不到一個熟人。後來我說試一下,給賈平凹拍封電報,寫陝西省作家協會賈平凹收。

火車晚點四個多小時,到廣場一看已經沒有人了,我們幾個同學在廣場上轉了一圈,喊賈平凹的名字也喊不到人,後來他們說你別在那兒自作多情了,你也不認識人家、也沒有任何交往,人家憑什麼接了莫名其妙的電報就跑這麼遠來接你呢?後來我覺得大家說得對。

但是過了許多年之後,我看了這篇文章才知道,平凹真去接我了,他騎自行車去接我,舉了一個皮包,皮包上寫了兩個字——「莫言」,到處問,卻沒人回答他。這真是一段佳話。

我知道後也在想,換到我身上能不能做到這一點?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幹嗎要接他?而且在廣場轉了很長時間。所以,我覺得欠了平凹一頓飯。

平凹先生在陝西作家、甚至在中國作家裡,在他這個級別的、這個年齡段的作家裡,是出國最少的一個,他出了寥寥無幾的幾次國,而我們前幾年經常一年出去五六次,最多的時候一年出去八九次。

平凹兄在陝西作家裡面是出省最少的,他來北京的大學都是屈指可數。而我們這幾年,可能全國起碼1/3的大學都到過了。平凹先生出國少、出省少、應酬少,但是一直在悶頭寫作,所以,他的作品最多,作品的品質一直保持著很高的水準,而且在不斷地否定自己。

從上世紀70年代末到現在近40年的時間裡,他對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長篇小說、散文,在各個方面、各種文體都有創造性的貢獻。要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如果把賈平凹漏掉,那是不可想像的。

實際上,作為他的朋友兼他的讀者,我出道要比他晚好幾年,當年讀他的《滿月兒》《商州》那些大散文就感到受益匪淺。我的名字叫莫言,但實際上講話很多,廢話更多;平凹先生不叫莫言,他的講話真少,但是名言很多。我記住他兩段名言,一段是關於男人的裝飾問題,他說男人不要穿新衣服,男人關鍵在兩個地方,一個是腳、一個是頭,把皮鞋擦亮、把頭髮梳光就可以出門了,這讓我們當年這些買不起衣服的人很受益,先買雙新皮鞋,然後買一盒髮蠟,出門把頭髮抹光、把皮鞋擦亮,就感覺到上下光彩照人了。

另外,平凹也講過關於他的普通話的問題,平凹先生曾說,普通人才講普通話。毛澤東講普通話嗎?周恩來講普通話嗎?他們都不講普通話。

所以,從這一點上說,我們也可以證明賈平凹先生是偉大的作家,因為他也不講普通話。他的方言跟他的創作實際上也是一個很好的研究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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