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變壞,始於嘲笑中年人
董橋名作《中年是下午茶》開篇便道:『中年最是尷尬。』
隨之是他最擅用的大段排比:中年是天沒亮就睡不著的年齡,只會感慨不會感動的年齡,只有哀愁沒有憤怒的年齡,吻女人額頭而非嘴唇的年齡,用濃咖啡服食胃藥的年齡,雜念越想越長、文章越寫越短的年齡……不過這些譬喻遠不如文中一個葷段子妙趣橫生:
中年的故事是那只撲空的精子的故事:那只精子日夜在精囊裡跳跳蹦蹦鍛煉身體,說是將來好搶先結成健康的胖娃娃;有一天,精囊裡一陣滾熱,千萬隻精子爭先恐後往閘口奔過去,突然間,搶在前頭的那只壯精子轉身往回跑,大家莫名其妙問他幹嘛不搶著去投胎?那只壯精子喘著氣說:「搶個屁!他在自瀆!」(見《跟中國的夢賽跑》,圓神出版社1987年版)
董橋(1942- )作此文,正值中年,這些文字可謂切身之談,縱使藻飾過甚,卻無矯揉之感。這也呼應了一點事理:中年更適合自嘲。假如令董橋現在來寫,以老年人的閱歷與智慧嘲諷中年危機,哪怕字字珠璣,斐然成章,卻難脫說教的嫌疑,只會令中年人反感。
誠如董橋所言,中年是最尷尬的年齡,這不僅表現為老與小、身與心、志向與力量、自由與責任等矛盾的苦苦糾結,更要命的是,在此之間,無論中年人怎麼抉擇,都是錯誤,都是遺憾。相反,換作青年或老人,怎麼選都有理由,都可寬恕。因為青春和蒼老都是資本,唯獨中年不是,不僅不是資本,反而被妖魔化為一種累贅、一種病毒、一種原罪,直教人談之色變,避之唯恐不及。如保溫杯、枸杞,本是中性、普及的事物,只要沾上中年,便成了群嘲的對象。
還有油膩。這個詞與中年掛鉤,源自馮唐(1971- )《如何避免成為一個油膩的中年猥瑣男》。
此文與《中年是下午茶》恰成鮮明對比,前者不無惡意,後者不無善意,前者充滿了自戀,後者充滿了自嘲,前者的底色是炫耀,後者的底色是悲憫。高高在上、智珠在握的馮唐一臉人生導師狀,判定他周圍的中年人被嘲笑,主要在於油膩。
什麼是油膩呢,根據馮唐的十條建議,可知其包括胖、髒、懶惰、猥瑣、自大等。然而,這裡哪一點專屬於中年?馮唐一面說「不要鄙視和年齡無關的人類習慣」,一面卻把這些「和年齡無關的人類習慣」統統扣到中年人頭上。看來,中年人被嘲笑,並非因為油膩,僅僅因為他們處於狗日的中年。
好玩的是,馮唐批判油膩中年,此風一開,反噬其身,他亦不幸淪為刀下之鬼。有人總結油膩中年二十條標誌,諸如「戴各種串」、「保溫杯泡紅棗加枸杞」等,回頭一看,馮唐不正「鼓吹戴手串和帶保溫杯」麼?當然這二十條,純屬亂彈,其中一些習慣,的確叫人不敢恭維,只是不該捆綁於中年人身上。說白了,哪怕馮唐一隻手戴十條串,天天喝三大保溫杯枸杞茶,他也未必是什麼油膩中年——不過他那篇文章,十足是油膩文章。
馮唐文中引用了一句流行語:世道變壞,始於嘲笑文藝青年。我則想稍加改動:世道變壞,始於嘲笑中年人。
事實上,非但中年不該被嘲諷,老年何嘗該被嘲諷呢。人之生老病死如月之陰晴圓缺,缺少任一階段,人生反而不夠完滿。我們應該善於從中發掘光芒與意義,如先賢云『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而非不憚以最大的惡意譏諷、攻擊生命的退化特徵。後者只可能呈現人心的粗鄙與低俗。譬如有些人喜歡嘲笑楊振寧與翁帆的婚姻,都在解構文明的底線。
中年不是原罪,正如油膩不是中年人的原罪。中年危機不是身體危機和生命危機,如果一定存在危機,借用一位朋友的話,那應是價值危機、信仰危機,也許這不獨屬於中年人,只是結合中年人的生活與心理狀態,在他們身上表現尤為顯著,譬如事業有成之後的偏安,閱盡滄桑之後的世故,飽受摧折之後的犬儒,心灰意冷之後的虛無。當一個中年人深陷這樣的危機而不自知,或者有所察覺而不知悔改,那麼他活該成為備受嘲笑的對象。
筆者近四十歲,此生漸入中年。曾有人垂問對中年危機的看法,我寫下了幾段話,其結語正適合抄在這裡:
我對中年的態度,襲自胡適先生。1938年10月31日,47歲的胡適贈予陳光甫一張照片,背後題了一首詩:
『偶有幾莖白髮,心情微近中年。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
最後兩句的無奈與決絕,令人感念不已。其實在終將消逝的生命面前,每個人都是「過河卒子」,跨過楚河或漢界,一格一格走向九宮的死神。唯一區別,則在姿態。
當生命譬如朝露,時光不可逆轉,筆者並不恐懼中年與老年,我所恐懼的是年華虛度,髀肉橫生,壯志未酬,一無所成,正如筆者並不恐懼死亡,唯所恐懼的是為我們書寫墓誌銘的那個時代無法承載我們這一生的苦難和夢想。然而我們別無選擇。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男兒志兮天下事,但有進兮不有止。
◎來源:網絡 / 文: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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