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陆游三个字:错,错,错

 

~~~54天封城日記

 

◎方方

 

圖7.png - 2020年春 日誌用相簿

 

天又阴了。但开花的春天,多彩多姿。色彩把阴郁切割成碎块,于是,你便不觉得那么压抑。远在江夏的邻居唐小禾老师发来我家门口的照片。迎春花开了,黄得很灿烂,而海棠盛开之后,开始零落。花瓣落了一地,与迎春花下垂的绿叶搭配一起,很有意境。唐老师家的红玉兰年年都开得特别好,茂密而热烈,路过时,那一树的红花,再颓唐的日子,也能叫它点染出喜庆。

今天的疫情与前几天没有太大差别。颇有一点在低位运行上胶着的感觉。新增确诊人数依然只剩几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重症病人,还有三千出头。方舱已全部休舱。只是今天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些议论,说方舱休舱是为政治休舱,病人并没有好。

但我印象中,前几天就说过,医院床位已有多的,没有好的病人全部转入医院,痊愈的病人则转入酒店隔离十四天。不知道这是否空穴来风,对此,我特意去询问医生朋友:你怎么看?

医生朋友回答得很干脆:肯定是谣言!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现在的政治是彻底控制疫情传播,彻底清零,积极救治住院患者。政治不会要求提前关舱。传染病是隐瞒不了的!这一重大是非问题必须相信政府!再大的胆也包不了天呀!急性烈性传染病不彻底控制必然蔓延,谁都隐瞒不了的!

惊叹号都是医生朋友打的,我相信这番话。病毒早已掀翻政治至上的桌子,及至现在,谁还敢再隐瞒?没有人愿意再现武汉一个多月前的恐怖场景。

很多人在微信群里转发严歌苓的文章,也有朋友转给了我。文章标题是《借唐婉三字,瞒,瞒,瞒》。

 

圖8.jpg - 2020年春 日誌用相簿

 

远在柏林的严歌苓同样关注并寄挂着武汉。好几年前,省作协主办过一次世界华人女作家会议,那年严歌苓也来了武汉,我们还请她去武汉大学作了一次演讲。那天我没去,听说会场爆满。

严歌苓直觉好极,她抓准了这次疫情从初始而演变为灾难过程中最重要一个字:瞒。

尽管后期控制得力,但拆解开整个疫情发展的关键点,你会看到字无处不在。可是为什么要瞒呢?是人为故意,还是疏忽了?又或有其他原因?这个话题,先置后吧。可是,亲爱的歌苓,你的文章我看完了,很感动也很感慨。但我还没来得及转发朋友圈,它便被删除了。

 

圖10.jpg - 2020年春 日誌用相簿

 

你大概也知道,在这里,瞒的兄弟是删。我们已被这个叫『删』的老兄折腾得痴呆麻木。真的不知自己在网上什么时候、因何原因违规违法,这件事从来都没人告诉过你。你除了接受,也只能接受。

今天让文坛惊愕的消息是Llosa的书全部下架。真有此事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读Llosa还是青年时代的事。那时的作家好像都读他。很多人都喜欢他那种行文的调子以及不拘一格的结构。但实际上他的书我读过的不会超三本,也就是最流行的那些。

听到这消息,和很多作家一样,先是震惊,尔后愤怒,最终只有郁闷,不知该说什么才是,其实除了嘀咕几句,也没有可以说的地方。无论Llosa说了什么,他不是政客,他还是个作家。记得前几天看一篇文章,文中有这样一句形容作家的话:

『写作的最基本、也是最高的使命就是为了战胜谎言,见证真正的历史,恢复人类的尊严。』

我甚至不知道这话是谁写的。Llosa已经八十多岁了吧?我们又是何必。

『瞒,瞒,瞒』三字来自唐婉和陆游的爱情故事,很多中国人都知道。这里就借陆游诗中的三个字吧,错,错,错。

 

圖9.jpg - 2020年春 日誌用相簿

 

今天得悉,前来援助湖北的医务人员,已经开始分批离开。但是,开城的信息,几乎没有。

各种耸人听闻的东西,在网上乱传。谣言也相当多。无论这病毒有多么生猛,但比病毒更厉害的东西,已经冲到了它的前面,那就是:很多人活不下去了。

今天,北京一位记者发给我一份湖北人的呼吁文字。它让我想起前几天听过的一个电话录音。重新看这份文字,我觉得其实它很客观,也很通情达理。其中提到的,是政府不能不考虑的问题。我将它主要部分,录入在此:

 

 

我对我说的话负法律责任。你们防控病毒,我们普通平民百姓是非常支持非常配合的。但是关了这么多天,50多天,就算不健康也健康了。你们应该搞点对点的包车,你们政府咋完全不行动起来哩?

老这样天天在屋里耗着,你们哪怕说个时间,我们也有个盼头3月底,4月底,都有个时间哩。现在完全没得时间,根本看不到希望,老这样在屋里待着。一天一天的生活费,一大家子人,哪个不是一家之主,挣钱养家糊口养全家?

一天到黑吃呀喝呀油呀盐,都是开销。当然,话说转来,吃了都是往肚子里装。但这是每天都得拿出来的开支吧。可以说我们每天早上醒来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各大报刊媒体头条,看病例增加几多、减少几多。这么看来看去,就只有武汉这个圈,病情要重一点。但是,不一定要湖北所有城市陪着武汉一起耗呀,真的啊。

121号回来的,你自己算我回来多少天了。天天在屋里待着,吃了睡,睡了吃。关键还不晓得这个日子哪一天才能够结束才能够终止。开始说31号,然后说310号,现在311号了,又说315号,钟南山又说延期到6月底。

老这样搞,何时是个头?

你可以隔离,病的人要么样隔离,我们都支持都配合。你隔离的是病毒,不是隔离湖北人。还有,我们既然在屋里也是隔离,出去也是隔离,为么事不让我们出去隔离?我们出去隔离,14天之后,当地政府检查是我们正常的,我们就可以上班,创造收入,正常运转。这在屋里老隔离,隔离到5月底、6月底,出去又要隔离半个月,那今年还搞么事呢?哪个人的人生是这样浪费的哩?

你们上级部门,应该体恤民情,应该多多关注我们的诉求,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呼声,这是广大人民群众的呼声。我们不是闹事,我们要生存,要吃饭,要喝水。你们也要想一下,站在我们这些普通人的角度来想一下问题。

哪个家庭没得负担哩?一天到晚,喇叭在楼下喊,不要出门,不要出门,不要出门。不要出门到什么时候呢?不要出门到什么程度哩?什么样的条件不能出门?什么样的理由不能出门?一天到黑都是胡子眉毛一把抓,一刀切。不能出门,反正就是不能出门。你们要想到,你们隔离的是病毒,不是隔离湖北人!把这点想到,想通,才能够把你们的文件精神贯彻下去。

再一个,百事贵。我可以跟你说嘞,瓜子15块钱一斤,你买不买?肉32块一斤,你买不买?黄瓜7块钱一斤,你买不买?土豆7块钱一斤,你买不买?包莱8块钱一斤,你买不买?你不买,你要吃;你买,你要掏钱。你没工作,哪来的收入呢?哪个为我们想一下子呢?

..... 

 

 

这一声长叹,满让人心酸。老百姓已经够配合够好说话的了,只是他们的生存问题,也实实在在摆在面前。现在靠政府下大决心,使疫情得到有力控制。

印象中,湖北好多地方都早已归零,但依然没有解封。以前上大学,老师讲现代派,讲到一部剧叫《等待戈多》,两个人等戈多,死活都等不到。现在等待开封,突然间有了等待戈多的感觉。站在老百姓的角度想,民生问题,可即刻摆上桌面了。很多事,其实可以同步进行,大可不必一个一个地排队去做。

今天是封城的第54天,一副扑克都打完了。

 

 

【作者简介】方方:原名汪芳,祖籍江西彭泽,生于江苏南京,现居武汉,中国当代女作家,代表作《水在时间之下》《万箭穿心》《风景》,最新长篇《是无等等》,新浪微博方方

 

 

◎來源:網絡 /

溫馨提醒:

這是網路轉載文章

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僅供分享與學習

若轉載圖文有侵權,請告知必當刪除。

S003.png - 2020年春 日誌用相簿

被刪文封帖的文章 照登

↓↓↓

 

借唐婉三字:瞞,瞞,瞞

 

 

嚴歌苓

 

圖5.jpg - 2020年春 日誌用相簿

 

 

嚴歌苓,19581116日出生於上海,美籍華人作家、好萊塢專業編劇。代表作:《金陵十三釵》,《天浴》、《梅蘭芳》 原作者及編劇,《小姨多鶴》、《芳華》等。曾獲華裔美國圖書館協會小說金獎、亞太國際電影節最佳編劇獎,台灣電影金馬獎最佳編劇獎。

 

 

遙望武漢,春風又綠漢江岸。而這是個多少人沒有等來的春天。這是個多少逝者無法被吻別的春天。這是個被一千三百萬武漢人錯過的春天。

我在柏林,遙遠地陪伴武漢人,自我囚禁在院子的鐵柵欄內,也是一天天錯過了早春。院裡院外,野花都開了,最近開放的是勿忘我。花朵雖小,但一藍一片,藍得靜謐而傷感:勿忘我,勿忘我,似乎是明白人間終究薄情而善忘,誰又堪勿忘?假如我們民族都長了一副好記性,記住一次次災難,我們的記憶存儲盤早就爆了。

這已經是我們家自我囚禁的第三周。權當作陪伴苦難的武漢人,湖北人,以及我散落各地的自我囚禁的朋友、同胞,也陪伴方方(作家)

上週六,離我們家半里地的奧林匹克體育場吼喊震天,足球賽照常舉行。這樣的萬人群嗨,最逼我自我囚禁於鐵柵欄之內。站在鐵柵欄裡,遙看那些身著球迷裝的柏林人嗨過我家柵欄牆,一路扔下他們的啤酒瓶、薯片袋。對於球迷們的短暫公德、教養休假,各國人都一笑而諒。何況這是春季到夏季他們最後一次群嗨,從此柏林將取消所有大型群聚活動。我簡直為他們痛楚。日爾曼族的內斂,緘默,攢出的呐喊都只能到那樣的場合釋放。

去年十二月底,國內的一個朋友向我發來最初的病毒資訊,是一個醫生告誡護士妹妹們的截屏,我就向我在柏林的武漢女友告警。她的母親和兄妹都住在武漢,但我懷疑她是否即時向她的家人轉達了我的緊張。

中國人遇事『瞞,瞞,瞞』,我幹過,你幹過,她/他幹過,我們都幹過,不是嗎?

一瞞,首先是不願做烏鴉,這也不無幾分善意。

二瞞,是怕麻煩;直面接受噩耗者的驚懼,恐慌,悲憤,甚至歇斯底里是很麻煩的,是給自己行天大的不方便,因此這需要把責任看得比天大的不方便更大的人才能承擔。

最後一瞞,對我便是疑團了,究竟為何而瞞?

為了某者能吃好一頓飯,這個壞消息先瞞了他吧;為了能把這個年過好,先瞞到過了年再說吧;為了大家還能在無知無畏中傻歡樂,樂一時是一時,瞞一時是一時,難道不也有撞對大運的時候?壞事瞞著瞞著就化了的,大事瞞著瞞著就變小的,再瞞一瞞吧。

可這病毒只有三微米,什麼樣的遮天手掌能捂得住?病毒如此兇惡神速,瞞得不如漏得快呀,多少人還被瞞著,就死了,以死來告訴你,真相絕瞞不住。

 

圖6.jpg - 2020年春 日誌用相簿

 

李文亮大夫臨終之前,我的武漢女友通過她的武漢朋友讓我對他的彌留有過幾小時的跟進。那幾小時,我為李大夫默默禱告,還許了願:假如李醫生能活下去,我就戒掉我最愛的紅酒。後來發現,連那幾小時,都是瞞。瞞住世界上所有為他不平的人,瞞住他的老母親,他的愛妻,他的愛子,他那個遺留在妻子腹中還有幾個月就要出世的孩子。那個孩子原本該在明年的春天,或許初夏,頭一回不清晰地發出字。孩子的祖母聯想到那一刻,哭得站不穩:……我怎麼跟孩子說呀!

醫院領導隱瞞李大夫真實死亡的時間,明知無用,卻用心臟起搏器不斷按壓李大夫的胸腔。那皮肉之下是一根根人類肋骨啊,不是鋼筋混凝土,經得起幾小時的機械按壓?就是把那顆冷了的心按得還陽,肋骨早成碎瓷了。先逼人瓦全,在讓人玉碎,無非是怕上怕下,上有領導,可摘烏紗帽,下有萬千民眾,可掀石榴裙。那兩日的中國人,中華子孫可是信誓旦旦,永遠不忘記吹哨人。記憶究竟能延續多久,比勿忘我花期長多少?

李大夫是受了天大委屈離去的。七尺男兒可殺不可辱,先是領導辱,再是員警辱,然後在電視上受全國遊街奇恥大辱。他會不委屈嗎?而他死給你看,死給委屈他的人、委屈他的電視臺主播們看,真相就在他永不再發聲的微啟欲闔的嘴唇上,在那最終冷下去的心臟裡。還有比這真相更刺痛你我,更鞭撻我們的嗎?他是為了我們好啊,我們怎麼成了不知好歹的一族人了?!

武漢人和全國人以哨音為哀樂,為李醫生送行,也以哨音放飛囚禁的心靈。李生如凡人,愛妻子,愛孩子,愛美食,解禁二胎他一定如所有平凡人家的丈夫,喜悅而懷有感激之心,終於能給兒子生育出玩伴兒了。而他的死,卻宛若聖徒: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聖徒的獻祭,為了啟迪人們,為了救贖犯下的罪孽的我們。這不是罪孽嗎?無數人喪生,無數家庭滅門,從上到下,罪孽在貫徹時,由於人性的侷限,一層層的罪孽疊加,到了最底層,就成了封門,毆打,餓死不到兩歲的孩子,沖散一家人聊以消磨的牌局,並逐個加害。我們會忘記這些嗎?難說。

我無法體驗這種肺炎在最後奪取生命的症狀,但憑著許多醫護人員的敘述,重症病人會向他們呼喊求助:「救救我呀,醫生!」這讓我想起我的前婆婆和我的父親。兩位老人家都是在八十多歲由於心臟衰竭而引起了的呼吸衰竭。

記得我的前婆婆也是這樣對他的女兒呼救:「救救我!」那時她的血氧一定也低於百分至六十,等於一個溺水者正在窒息,而岸邊的人不為所動。不如溺水者的是,溺水的受罪是短暫的,幾十秒就會結束。而這種肺炎的患者,也許要把窒息過程延長幾天,每一秒鐘都生不如死。被扼死,被悶死,被嗆死的感覺,一天二十四小時地生受,一小時六十分鐘的垂死掙扎,我不敢細想,不敢動用形象思維……但我腦子裡還是不斷出現父親在氧氣面罩下的臉孔,嘴巴大張,用盡全身力氣吞吸,不管他怎樣吃力,氧氣都進入不了他的肺泡,老人的樣子好可憐啊,就像被扔到岸上的魚。最後父親是腦缺氧走了,實際上是給扼死了,給悶死了,給一根不可視的絞索勒,又不一口氣勒死,而是一分一秒地折磨死,整個過程是一天一夜。

假如我能再選擇一次,我會選擇讓父親少活那二十四個小時,免除他最後從人類到魚類的退化,既然終有一死,就不要讓他在受刑中死。我知道,父親被憋死的刑法,在武漢所有瀕死的重症病人身上重複了,也在李大夫身上重複過。

那些被廢掉的肺折磨至死的人們,在他們最後的瞬間,舉目四顧,卻找不到一張熟悉的臉,來給他壯點膽子,拉住他的手,表示人間最後的不捨,最後能讓他帶走的掌心上那一縷體溫,都沒有,他就像一個落魄異鄉的陌生人,孤單單地進入裝屍袋,多不甘,又多麼恐懼。

人的最後一刻,最不可缺的是親人的許諾:去吧,我們不會忘記你,因為我們愛你。可是武漢的逝者,沒有得到到這終極的許諾。

李大夫也沒有在慈母的淚眼下,在妻子和孩子的聲聲喚中離去。他最後一句話至今留在他的微博上,由人們去延申他在另一維度的生命。人們不願忘記他,以自己的想像,一廂情願地讓他活下去。正如方方所說,這裡成了中國人的哭牆。

我看了一下留言,跟李醫生談什麼的都有,瑣屑的三言兩語,家常的點點滴滴,談吃,談愛,彷彿李醫生是他們的心理諮詢師,更像李醫生是隔壁大哥。很多人說,他們永遠不會忘記李醫生。但願這堵無形的立於陰陽兩界的哭牆永遠不被強拆,伴隨倖存者活下去,並且記住。

我所居住的柏林是一個拒絕遺忘的城市。很多街道的地面上都鑲嵌著銅牌,鑄著「某年某月某日,某位猶太人(或他們的家庭)曾從這條街某樓某號被帶走……」的字樣。並告訴人們這些被帶走的猶太人最終的去向,其中絕大部分死於集中營。離我家不遠的弗拉托大街(Flatowallee),通向奧林匹克體育場正門,大街便是以一對猶太運動員堂兄弟命名的。這對猶太堂兄弟在雅典的奧運會為德國出賽,使德國體操隊拿了金牌,他們被帶到集中營之後,都死於饑餓。

據我們隔壁的老鄰居說,我家的房子最早的主人也是猶太人,但戰後沒有任何人來認領,哪怕遠親都沒出現過,於是就只能歸於政府所有。後來政府拍賣,才又回到民間。房子建於1922年,非常考究堅固,大概計畫給若干代子孫居住,但是這家人沒有一個後代倖存,連遠親都沒有線索了。

德國的洪堡大學圖書館,曾經被納粹焚書,現在圖書館就把那些書架空置,讓人們不忘那次焚書醜行。這是德國人為自己欠猶太人和全人類的血債命債記帳。記下這筆帳,對於他們難免痛苦,但不記帳,便是保不住民族的羞恥感,然而沒有羞恥感。榮辱孿生,無羞恥感,也就無所謂榮譽感了。德意志民族,寧要痛苦,也不要失去榮譽感。他們相信,只有牢記自己的羞恥,才能杜絕羞恥再度發生。

自吹哨者李醫生犧牲後,又出現一位「發哨子的人」艾醫生。艾醫生後悔她沒有更廣泛地分發「哨子」,否則事情不會遭到如此地步,早知如此,她會豁出去。這是個勇敢的女人,勇敢的武漢人。武漢人隱忍且勇敢。隱忍高貴,而勇敢更高貴。勇敢的武漢人到處都是,他們對弄虛作假大喊「假的!」他們吃足了『瞞』字之苦。

發生在過去的災難,我們瞞著後代,最荒唐的是,我們對自己都瞞著。因而我們的百姓忍受了Sars之痛才17年,又陷入新冠肺炎的掙扎。瞞著,就可以不追責,因為要追就必追瞞者的責。不追責又怎樣指望我們牢記?悲劇的戲核都沒挖出,記住什麼?於是我們成了一族記性壞,忘性好的人。

南京大屠殺,三年飢荒,文化大革命,我們都拼命對自己瞞著,不瞞著就不是正能量。不計較是非,不記仇,似乎也是我們寬厚的民族性格,似乎我們善於寬恕,得理饒人,但我們也成了隱瞞者。

我們對中華民族的後人不能瞞,必須毫無隱瞞地給他們一個交代,李大夫為什麼受辱,又是怎樣死去。不能瞞著他們那麼多無辜的武漢人、湖北人、全國人是怎麼無辜被禁錮,被病死,被潦草入殮的。

瞞不住的,是義大利昨天直升的一百七十多個死亡案例。我們必須問問自己,為什麼要為加害於我們的人隱瞞?隱瞞他們的羞恥嗎?歷史上有多少個時機,該他們感到羞恥,對他們犧牲的人民賠罪?可我們放過去了。悲劇都是稀裡糊塗地收場,不久悲劇又上演了,劇情彷彿剽竊,還是一個瞞字了的。

我們民族之所以苦難,因為我們兩千年來一直不暇自哀。「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杜牧早就預見了這一點,不知他是否預見了人為失憶,被迫失憶,亦使垂哀於父輩苦難的後人,越來越少。

 

WeChat 圖片_20200223214300.gif - 2020年春 日誌用相簿
 

◎來源:網絡 / 嚴歌苓

溫馨提醒: 

這是網路轉載文章

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僅供分享與學習

若轉載圖文有侵權,請告知必當刪除。

圖片10.png - 2020年春 日誌用相簿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羅佬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