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箱子」背後
--讀顏妙『我的箱子』後記
天母運動場,看著幾位外佣推著坐在輪椅的老阿嬤們,大樹下,印尼佣總是在這個黃昏時刻,用她們的母語相互稍解一些鄉愁。
坐在輪椅上的阿嬤們靜靜地聽外佣談一些聽不懂的話,眼睛直直地望向對面四座籃球場奔馳鬥牛的小伙子,阿嬤們相互間沒有交談,阿嬤們已無話可談,無話可說,也無可話說,只有安靜地看著公園走動的人群與寵物犬,腦袋瓜應該想著她們年輕的歲月,也曾經如此的奔跑過,或者辛苦過,無論過去多麼地用心為兒女們付出,現在老了,至少兒女們還能雇用專人來照顧她們,感覺上阿嬤們的心情應該比較平靜,但是反觀豪門人家的爹娘與兒女間所感受的就沒有這般的平靜,甚至經常無風偏起浪。
2013年4月,我無意間看到一青妙出版『我的箱子』的信息,立即到各書店找尋。
我坐在運動場草坪上,讀完『我的箱子』,這本書是作者對父母的幼時回憶,同時也喚回我對過去的點滴記憶。這本書前後我翻閱過兩遍,去年曾想提筆寫下部份心得,但是又停擱下來,因為很難開心地下筆,近日到昔日老長官土伯家中茶敘,話題中大家不免又提起對作者父親三十多年前的追憶…。
這本由日本人「一青妙」所寫的處女翻譯作品,不對,應該說是台灣人「顏妙」所寫的家族故事,恰巧她的父親也是三十多年前我服務「台陽鑛業」的總經理,也是台灣「鑛業鉅子」顏欽賢先生的長公子顏惠民,換言之,當年我經常看著讀小學的顏妙背著書包調皮地進出辦公室,當然,她不認得我,但是我卻對這位小女孩印象深刻。
從書上的內容,我瞭解到當時這位台日混血小女孩所遇逢的家變,是令人多麼不捨,相對而言,比起其它富裕且幸運家庭的小孩來得早熟與懂事,如同她母親一青和枝在“母子手冊”上對顏妙小時候所述,『年紀雖小,對大人心思很敏感,以致情感過於纖細,希望她天真一點,成為開朗豁達的孩子。』
在寫本文之前,我必須節錄我發表於2012.08.30部落格的文章『我在菁桐的日子』相連貫。.
『故事的開端,菁桐火車站正對面通往已廢坑的「石底礦場」石階旁有一個說明牌看板,它敘述著一段歷史,『你正踩在一片改變台灣命運的土地上。民國七年(1918)台北炭礦株式會社(台陽鑛業前身)進入平溪開發煤礦,直至民國六十(1970)年代。台陽公司位於菁桐地區的石底煤礦,為台灣開採最久、產量最豐及規模最大的礦區,礦盛時期,由此產生的石底炭被列為品質最優,且其產量一直全台第一,足以代表台灣產煤,故被稱為「台灣煤」,對台灣經濟發展及邁向工業化扮演關鍵的角色。
話說1977年冬,我應徵「台陽鑛業」,記得當時通過筆試而面談時,面試主管七位,老董事長顏欽賢坐中央,他僅用台語問我一個問題,「你會不會喝酒?」
一直到今天,我都還記得當時面試老董事長的表情,他是很嚴肅的在問這個問題,真是大哉問,我頭腦一陣旋轉,能喝?不會喝?不喜歡喝?事前我也不知道台陽鑛業的企業文化如何?有酒文化?還是禁忌?只知道台陽鑛業是一家自日治時代就存在的開採金鑛與煤礦的老企業,當下只好不加思索地回答說,
「 喝酒,是我的專長;但不是我的嗜好。」
沒想到老董事長面露微笑說,「少年郎會喝酒,就表示身體健康,身體健康我才要。」』
也許是我的「坦白」,於是我進入了台陽鑛業公司,並到各礦場(包括青桐煤礦)見習,1979年夏調回總公司(當時在信義路二段),事後,我才知道口試時,總經理顏惠民也在場,但都沒問我半句話。實習員培訓的第一天開訓式,顏惠民總經理首先致詞,他完全用台語表達,我坐在第一排,發現站著發言的總經理左手怎一直在抖動,第一直覺我猜想也許是總經理太緊張了,但是聽他的發言也都四平八穩並沒有口齒不清的現象,後來才了解到總經理是嗜酒過度所造成。
在礦業界,上下階層飲酒的風氣非比尋常,台陽老董事長也不例外,曾說過他一生的喝酒量超過一輛35噸的煤斗車,大公子顏惠民總經理酒量也不遑多讓,但是他不是開懷暢飲,而是孤獨喝悶酒,聽資深前輩說,顏惠民只有與當年業務部謝經理飲酒感覺暢快,謝經理是外省東北人但能說日本語,個性豪爽,為人四海,所以顏惠民樂於與此伙計亦友般地「交陪」。
台陽鑛業,是典型傳統日本式管理的經營作風,很重視企業倫理,顏欽賢老董事長治事甚為嚴謹,閱讀公文尤其仔細,1979年第二次能源危機時,我曾上呈一份分析油電上漲對本企業之影響的報告書,沒想到老董事長從頭到尾看完,並且在報告案頭上親自簽名並書寫「拜閱」兩字,再蓋上他隨身個人的私印,在當時公司上下公文流程很少見到老董事長是如此地慎重過,讓我當年才二十多歲的少年郎欣慰萬分,我的主管都過來跟我讚喜,因為平日老董事長對於各級主管的公文都非常嚴肅處理,若過程處理不當時;連各級主管,甚至擔任總經理的大公子都常挨頓罵,甚至被拋擲公文,老董事長遇事嚴謹及火爆作風可見一斑,1980年春,在因緣巧合下,老董事長特意指派我到他身邊兼任「秘書」的工作;換言之,我要做兩份工作,一則原本份內職務,二則是兼任老董事長交辦的私人事務;自始即經常隨侍在老董事長身邊,接受老董事長耳提面命,諄諄教誨,惟在我受教老董事長期間,從未被疾言厲色過,反而在私下經常鼓勵我,要多「勉強、勉強」(註:日語漢字:意為多學習之意)。因此我對老董事長言行舉止與判斷決策的果斷力,對於我日後擔任高階主管綜理全企業下決斷時有很大的啟發性。雖然與他相處的時間並沒很長,但是對於他遇事對周遭人事物的細膩處置,也一直留給我非常深刻的體會與印象。
1984年春我離開台陽至今,回顧我工作生涯所接觸過的「董事長們」,唯有台灣著名的「鑛業鉅子」顏欽賢老董事長是我最敬仰的企業家,惟他於1983年因腎疾不幸往生(享年82歲)後,台陽企業集團也如江河日下,一蹶不振,一個百年歷史的台陽鑛業如今仍然安在,只是風光不再,當年的台灣五大家族之一基隆顏家在「鑛業鉅子」顏欽賢領導下開展鴻圖,如今第三代台陽公司委屈在新生南路與和平東路間的大樓內收取租金度日,掌門者並由老二顏惠忠再交接給老六顏惠哲,但有價值的房產已賣,有價值的產業(台北客運)也賣,目前約只剩九份地區的大片土地,「台陽公司」已無力再如顏欽賢老董事長的魄力,更無經略之人才,雖資金尚稱穩當,但念茲在茲,惟技窮得只剩下閒錢而已,到第四代來臨時,也許大家分分家產,最後「台陽公司」落得林鳥各飛,留下模糊歷史記憶而已。
在『我的箱子』一書內容,甚少提到老董事長,也就是一青妙的阿公,當時她仍小,沒有太多接觸,同時老董事長也不太親近孫子輩,難怪作者印象不深。
老董事長常強調在39歲時,在日治期間擔任台陽會社社長,如何與日本人周旋,如何在風雨中發展台陽企業規模,所以老董事長對兒子的要求,有恨鐵不成鋼的絕對企盼,使得顏惠民身為長子,卻不得不在父權壓力下逐步接掌,但是總經理經常三天兩頭奔往日本逃避約束,而使得老董事長認為長子沒擔當而更加氣憤,語氣也更口沒遮攔地責備,有時也在各主管前讓總經理下不了檯面,尷尬的場面我也見過。
顏惠民總經理是一位溫文儒雅的紳士,不慍不火,有人格者風度,處理公務非常授權,很少堅持己見,當年每逢周三召集常務董事會議時,凡有提報事項,老董事長習慣性第一位先問身為常董兼總經理意見,但是泰半的決定都是由老董事長所做的結論,有時總經理刻意「閉門」缺席,會議中,老董事長便會牢騷一番。
父子之間似乎沒有橋樑,老子的脾氣當兒子並非不知,但是含金湯匙長大的長子硬個性似乎也不願擺低身段,但是當兒子的不想與老父正面衝突,選擇逆來順受,或者不理不睬,不過當老子的要求咄咄進逼時,兒子選擇快閃,經常在一段風波過後,總經理又回到崗位上,倘又遇到公司內部決定稍有偏差時,身為總經理又難逃老董事長的嚴厲指責,躲躲閃閃,周而復始,這個時間正好是在1979年第二次石油危機發生時,原油價格從每桶15美元漲到1981年39美元,台陽各煤礦場產能開採已到尾聲,幾個多元投資企業又一一失利,造成企業內資金周轉相當緊張,當時銀行放款年利率高達近20%,企業內部被迫動用到不曾使用過的「裁員」,人心惶惶,無獨有偶,顏家私有及台陽所持有的土地與建設公司的合建案又頻頻出包,老董事長指責總經理識人不明,管理失當,績效不彰…,身為長子只能概括承受,心情之鬱悶,只有喝著悶酒解煩憂,原本身體就不太理想,健康狀況每況愈下,終究住進了台北中心診所。
老董事長曾大幅度做高階主管人事調動,並且從「聽政」到自己「復行視事」,不過隨著老董事長身体狀況不佳,整体台陽運勢便逐步由衰退而至不振,1983老董事長往生,同年,顏惠民總經理於東京檢查發現罹患肺癌,並於1985年往生。
一青妙於書中說,從『沉眠中的台灣記憶,再度甦醒』,並且『抱著記憶的箱子,尋找真正的記憶』,我了解身為女兒對父親當年過往的不捨,但是真正的原因仍在於顏惠民的個性使然,作者說,『父親的性格,原本就屬於只要有菸有酒,加上書本就可自在的生活。』沒錯,顏惠民可以是一位大學者,但是命運與他開了一個玩笑,將他放進了一個豪門家庭,作者母親一青和枝在1970年,回給顏惠民的求婚信上說,『我與你結為連理,其實是不安與惶恐多於喜悅,…』信末又說,『我能否融入顏家,這是目前最大的苦惱。』事實上,不僅一青和枝在嫁入顏家前的擔心,溢於字裡行間,諷刺的是連顏惠民從成長到往生,卻也是不安與惶恐多於喜悅,顏惠民是融入顏家的苦惱人,因為他沒法融入顏欽賢心目中的掌門人定位。
作者說,『生於昭和初年的父親,信中流露出寵愛孩子的心情,也顯示了不知該如何與女兒相處的困惑。』顯然,顏惠民面對父親與女兒之間,嚴厲與寵愛應該存在矛盾的掙扎,當顏欽賢關心兒子的病情到診所探望時,兒子竟然一見到父親到來,卻背對著父親不理不睬,顏欽賢心中再怎麼樣的不捨,仍然口是心非在病房當面數落兒子。
老董事長育有12位子女,他在新生南路祖產地蓋一棟六層双拼12間房產,老董事長命名為『陋園』,(取孔夫子誇讚顏回,『居陋巷』之意),某日,老董事長面諭我做其私人產權分配,扣除一位已過繼給親族的女兒外分11份支配,並依台灣習俗長子與長孫各分一,也仍舊是12份配置,換言之,長子顏惠民並沒子嗣而有長孫女(也正是顏妙),但老董事長仍然重視長子而予分配兩份,當時年輕的我不知輕重,我自行按照長幼順序,同時集中兒子在下方,女兒分配上方的配置,並將一樓左右兩間分給長子顏惠民,記得當時我將配置表呈給老董事長批閱時,老董事長戴起厚厚的眼鏡,不用我口頭說明,他看了很短的時間,沉思了一下,便用台語說,「就照這樣辦」,同時要我再補述一篇「家訓」,他口述重點內容,我便用十行紙打個稿,寫上大約意謂,『陋園』由各兄弟姊妹分別持有,彼此間要和樂融洽,不得私自出售所持有房產給外人云等等,老董事長看完我的文稿,不加思索,便在十行紙上末端親自簽名並蓋上隨身私印,就這樣便完成了這棟私產給兒女們的分配,也沒有透過專用律師的潤筆或見證,於是我將我所寫的十行紙「家訓」,連同「陋園」配置表一起裝訂,分別做成11份给每一位兒女。
這件產權分配案,經我的長官事後告訴我說,顏惠民的一位弟弟為此憤憤不平,聽說原因是抱怨身為長子為何可分得兩份,不僅兩份同時還分配最有價值的一樓兩間。聽後,當時年輕的我不禁傻笑,不知如何回答,也許顏家有意見的弟弟不知道分配的人是我,若不幸被查覺而被「秋後算帳」,我也不以為意,因為外面天地至廣,我不愁沒去處。
老董事長重點栽培的是老大與老二,但兩兄弟個性迴異,當時雖在企業集團內各領風騷,老大的眼神很和洵,老二的眼神非常銳利,老大雖受到父親期待失望而責備較多,但在父親的心目中,顏惠民永遠是長子,永遠是顏家的掌門人,從『陋園』的資產配置,便可想而知;大半職員也都傾向顏惠民的平易近人,當經常開導顏惠民煩憂的業務部謝經理不幸英年早逝,顏惠民還在他的墳前含著淚灑下一大瓶威士忌,重情重義,留給在場的職員們非常深刻的印象。
書上寫說,現在顏妙兼任現任台陽董事長惠哲的特助,我很慶幸看到顏妙重回台陽企業的用心,也期待她『沉眠中的台灣記憶,再度甦醒。』書上作者坦承,『我是藉著過濾器,把對自己有害的記憶放入「遺忘」資料夾,這是我的奇怪癖好。』記憶雖然有傷痕,但是歷史不能遺忘。
更恭喜顏妙,也是一青妙『我的箱子』一書被評選為2013年『開卷好書獎』的『美好生活類』得獎作品之一。
閱讀這本感動的夫妻愛情、父女親情後,我補述了這對父子間的難捨心情,並爰以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