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慕醫生飲茶記
文:小慕醫生
我這一生，總共去過三次派出所。
第一次是坐公車撿到一個錢包，找不到失主；第二次是丟了個手機去報案……兩次的印象都不是很深刻。
只有這第三次的經歷，才讓我由衷感到了什麼叫深刻，刻進骨子裡的深刻。
01．
3月3號，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正心情愉悅的上班，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被要求去派出所說明情況。
我挺納悶。
對方問，你是不是在一個什麼群說了什麼不合適的話？哦，天老爺，那麼多群，有文學的，詩歌的，美食旅行的……我哪裡記得什麼群說了什麼話。
好吧，具體過程就不詳述了，說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吧。
接待我的人很客氣，所走的程式也是那些常規的，問話、拍照、寫保證、抽血，然後被告知「在沒有得到上級批復之前不得離開」。
午飯是他們食堂提供的盒飯，有蠶豆、蒜苗和肉，雖然不怎麼豐盛，但管飽。
所裡來來往往的人很多，看得出來，他們的工作是真心忙累，不止是轄區裡雞毛蒜皮的小事，還有一些小偷小摸，打架鬥毆的……每個人走路都是一溜小跑。
但無論是那些蟊賊，還是打架的混混，都似乎比不上我在他們心目中的分量。不管多忙亂，我身邊始終都被安排至少有一個人在看護，搞得我很緊張。
02.
下午兩點，處理結果出來了：拘留五天。
在這之前，我一直是個上班兢兢業業，業餘時間遵紀守法的人，從不參與打架鬥毆，吃喝嫖賭……除了拿手術刀，連菜刀都沒拿過。
一介書生，純白的履歷從此被塗上一個黑點，我幾乎崩潰。
當看到決定書的那一刻，原本一直緊繃和憤怒著的神經，居然放鬆了下來。沒有想像中的天旋地轉，雙腿發軟。
……看來，我比自己想像的要堅強得多。
負責人也很客氣：「這是局裡的批復，簽個字吧！」簽完字，我撓了撓腦袋：「能不能抽根煙？進去裡面就沒得抽了吧？」
抽煙的工夫，我拿起手機，開始退群、刪好友，順便飛快的跟米姐報了個平安。
03.
拘留所在城郊，高牆聳立，威嚴肅穆。
經過了一番體檢和搜身，我抱著鋪蓋卷，穿著發放的棉睡衣，拿著一隻塑膠碗，走進了105室。
這是一個30平米左右的房間：灰白的花崗岩地面，白石灰牆體，靠近內窗是一個用水泥矮牆圍起來的廁所和盥洗室，水泥矮牆上的漆皮已大片脫落，露出凹凸不平的水泥面。
廁所是最簡易的那種蹲坑，坑裡積滿了黃色的污垢，蹲坑旁放著幾個裝滿了垃圾的塑膠盆，裡面丟著幾個速食麵桶，一根水管孤零零地掛在角落裡，白色膠管汙漬斑斑。
窗戶上焊著手指般粗細的鐵條，上面鋪了一層鐵絲網，窗外可見如荊棘一般密佈在牆頭的高壓脈衝電網。
04.
室內有七張木板床，五張放有鋪蓋，兩張空著，床鋪旁是一溜兒的塑膠矮凳。
105室已經有五個人了，我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平靜而友好，微笑著跟他們打了招呼，然後找了個空床把自己的鋪蓋鋪下去。
還好，跟電視劇裡演的不同，羈押在這裡的人都不是啥窮凶極惡之人，我籲了一口氣。
那個看起來跟我年齡差不多的叫老塗，無證駕駛，15天；一個長得和陳冠希有些相像皮膚白皙的英俊少年，無證駕駛+酒駕，5天；頭髮很少，沉默寡言的四十多歲的老劉，是因為買了一輛涉嫌盜搶的二手摩托車進來的，8天，五天以後，他將和我同時出去；紅光滿面，戴著眼鏡有點生意人架勢的老楊，則是因為捲入一件民事糾紛進來的，10天；那個留著短髮，中等身材的年輕人小余，則是喝了酒在網吧鬧事進來的，15天。
如果是從前，我會去糾結「無證駕駛，15天」和「無證駕駛+酒駕，5天」這種邏輯是否合理，可現在，卵心情沒有。
05.
晚飯是鹽水蘿蔔和米飯。
飯不多，大概二三兩的樣子，是那種最便宜最糙的米，菜不超過二兩。飯菜混合在塑膠碗裡，看起來和豬食差不多，而它的味道比看起來更加難吃。
菜夠鹹，飯夠硬，色香味全無。
(米姐看到這兒，笑駡道，你個小兔崽子，還挑三揀四，再餓你幾天試試！)
以正常的成年男性來說，飯菜的分量並不多，飯量大一點的人肯定吃不飽。但由於這個飯菜實在太難吃，再加上心情不好，我皺著眉頭吃了一小半，就倒掉了。
吃完飯，大家一起坐著老老實實看19點的新聞。飯後有開水供應，每個人拿塑膠碗接了小半碗。
看完新聞聯播，就可以上床躺著了。
三月初的天氣乍暖還寒，床又硬梆梆的，硌得骨頭疼。好在，監室裡還有多的被褥，趕緊爬起來加了一層……可還是失眠了。
06.
不光是因為肚子餓和天氣冷，也不是因為沒煙抽，在翻來覆去睡不著的過程中，我想起了許多往事。
想起孩提時，父母帶著我在漢口南京路玩耍的場景，那是我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
想起入學第一天，老師考我問題，要我唱歌時的情景，那是我豐富多彩的學生時代；
想起剛參加工作時，和那些同齡小姐姐說俏皮話的光景，那是我的黃金年代；
想起初遇妻子時，她嬌羞臉紅的表情，以及結婚那天賓客盈門時的喜氣洋洋；
想起第一次見到女兒從產房裡抱出來的情景，那是我初為人父無與倫比的狂喜……
我知道，此時此刻，父母一定在擔心我，妻女一定在掛念我，他們會胡思亂想，會徹夜無眠，會愛恨交織……
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裡，第一次如此深刻體會到自由的可貴，竟是在這樣一個地方，這樣一個夜晚。
07.
我錯了嗎？該後悔嗎？
或許，我真該反省一下，自己本可以更謹慎些的，不該在有陌生人的場景下，貿然參與那次危險的話題，不該發牢騷……
難道是命中註定，該有此一劫？
或許，本就沒有什麼該與不該，時間會證明許多事情，比如誰是勇士，誰是懦夫。
長夜難眠，想起我的朋友們，那些有著可愛有趣靈魂的朋友們。我感覺我出去以後，一定會收到許多微信紅包，有米姐的，有圈總的，有陳哥的，有老郭的，有東方的……
如果這樣算下來的話，這五天，還是蠻值的，哈哈。
08.
第二天，我早早起了床，在熱心室友的指導下，將被子疊成了整齊的豆腐塊。
長得像陳冠希的帥小夥很興奮，他今天就要出去了，大家和他平靜地道別。
這裡的作息很有規律：
6點30起床，7點吃早餐，然後到一個像教室的地方進行集中學習。11點半學習結束，回來吃中飯，吃完飯以後午睡；
午睡到14點起床，繼續看電視（一個25吋的老款液晶電視，只有一個台，CCTV1）。
看電視到17點又可以吃飯，吃完飯後，自由活動到19點新聞聯播結束就可以上床睡覺。
早飯是一碗稀飯，一個饅頭外加一勺子鹹得發苦的醃豆角。如果覺得不夠，還可以找發餐員多討要一個饅頭，但對方是否有多餘的給你，那就要看運氣了。
學習前，監室的門會從外面打開，管教們進來，喝令所有人到外面走廊集合，進行列隊報數，然後統一到二樓的學習室進行學習。
所謂學習，就是把全體人員集中在一起，由所長給大家講道理。
所長是個中年人，個子不高，飽滿得有些發紅的蘋果肌襯著瘦削的下巴，使得他的臉型比例有點失調。
他操著一口濃重的方言，聲音也還算比較和氣，只是陳詞濫調，難免讓人昏昏欲睡。
正聽課的時候，管教把我叫了出去。來到樓下一間辦公室裡，我見到了幾個穿制服的人，有兩個是派出所的，還有一個我沒見過。其中一人拿著我的手機向我索要密碼。
我很配合地提供了密碼。手機裡保留著大量的聊天記錄截圖，基本上都是關於一個叫XXX的人。這個人全身上下都是正能量，罵起人來也是別具一格，大家都很喜歡逗他玩。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這個手機就不能再用了。為了緩解自己的情緒，我開始幻想出去以後該換個什麼牌子的手機。
09.
第二天的中餐是土豆燒肉，我的胃口稍微好些了，這次吃掉了一大半。晚餐是水煮胡蘿蔔絲，飯後喝水時，看見碗中漂浮著一些不明絮狀物，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小余開始吹噓他打砸網吧的「光輝事蹟」，其實，整個監室的人中，只有他一個人不符合「良民」的人設。
不過既然大家都在一個屋簷下，和睦相處是非常重要的。第二天也就這麼過去了。這晚，我居然睡得很香。
第三天的飯菜依然難吃，上午水煮包菜，下午水煮白蘿蔔。但我已經比前兩天有了巨大的進步，可以吃完一整碗飯菜，一點渣渣都不剩。
今天的學習有了新內容，所長帶領所有人一起唱《社會主義好》。看著他紅光滿面的蘋果肌晃動不已，不難看出他是真的投入了巨大的情感和力氣。
幾天沒刮鬍子了，我的臉上和下巴已經爬滿了硬硬的胡茬，用手一摸，像是硬毛刷。
監室裡有不少的書可以看，從雜誌到小說林林總總幾十本。第一天找到一本某大神的網路小說，看了幾章實在是看不下去。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找到一本東野圭吾的《白夜行》，令我如獲至寶。我不敢看得太快，生怕看完了無事可做，實在無聊。
10.
第三天晚上，105室又進了兩個人。
矮個的叫老章，是因為摩托車沒有牌照＋無證駕駛進來的；
高個子的叫老汪，他家在村口開了一家小賣部，除了賣煙酒，還搞了兩張牌桌，村裡的老老少少沒事就喜歡來玩幾把。若是放在平常，這根本不叫個事兒，但鑒於目前是特殊時期，所以他的小賣部就被一鍋端了。
本來老汪是有機會可以不用進來的，他可以選擇認打還是認罰，但是考慮到家裡的經濟不景氣，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前者，免費吃住，低碳環保。
老汪進來的時候沒有免費發放的睡衣，他穿的還是自己那條棕灰色長褲，由於皮帶無法帶入監室，導致他的褲子總是不自覺的往下垮，這讓他很是煩惱。
老章和老汪都很和氣，大家都是底層老百姓，相處起來也很融洽。
第三天的晚上，我依然沒有失眠。
11.
第四天白天，天下起小雨，有些冷。學習是一如既往的讓人想打瞌睡，飯菜是一如既往的蘿蔔和大白菜……可喜的是，我的胃已經完全適應了這樣的伙食。
到了下午，監室又進了一個外地漢子老黃。
老黃是河南人，到我們這邊來做生意，酒後開車上高速，一不小心酒跟著導航走岔了路，在尚未到達目的地的時候，跑出了高速路口，更不巧的是，一出路口，就遇見了查酒駕的，被逮了個正著。
他的臉刮得很乾淨，身上的衣服也整潔而得體，看得出人家的生活條件非常不錯。據說他被逮住後，是先辦完了生意上的事情，再回來接受處理的。
老黃進來後，就一直悶悶不樂，獨自憂傷的坐在牆角。
我知道，他和我一樣，都是第一次。
其實，不止我和他，這個屋子裡的人，大部分都是第一次。
只是，我和老黃不同的是，他感到恥辱，而我一點兒也不！
因為我心裡有光。
今天老汪請我們吃餅乾，雖然是最普通的筒裝紅棗餅乾，但在此刻，卻顯得無比的美味香甜，我很快將一筒餅乾吃完了。若是在平時，送到我嘴邊，我都不可能吃一口。
今天的連續劇還不錯，我已經記不起自己有多久沒這樣好好看一部電視劇了……這不是我曾夢寐以求的公休假麼？
都說醫生是好職業，誰幹了才知道有多苦逼。
12.
第五天，最後一天。
老楊今天要出去了，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生意人，表現得不悲不喜。
老黃的話開始多了起來，我和老劉坐在馬紮(摺凳的一種)上，開始倒數時間。
早餐依舊是稀飯和鹹菜，中飯和晚飯依然是水煮蘿蔔泡飯和水煮大白菜泡飯。
我已經五天沒洗澡了，此刻是初春，監室裡沒有熱水，只有一根水管裡流淌著冰冷刺骨的自來水，洗個腳就已經讓人渾身打顫，何況洗澡？
下巴和腮幫上覆蓋著的鬍鬚更加厚實了，摸上去堅硬如鐵，感覺可以擋子彈了。
明天早上就可以出去了，原本渴望出去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平靜，甚至有絲絲隱憂。
我心裡清楚，會有巨量的麻煩等著自己，其中任何一個，對於我的人生影響，都可能是地震級的。
這一晚，我又失眠了。
13
第六天，陰天，天色昏沉。
起床後的早餐，依然是稀飯饅頭和鹹菜，照例吃得精光。
八點半，管教人員準時來到監室，將我和老劉帶了出去。臨走前，我把自己身上的那條厚厚的棉睡褲給了老汪，他還有好幾天才能出去，總是提著褲子也不方便。
我拿回了自己的手機，雖然只是五天沒觸摸它，此時卻感到無比陌生——白色機身上那顆黑漆漆的前置攝像頭，看起來如同一個冷笑的獨眼龍，彷彿正不懷好意地盯著我。
不過這難不倒我，因為我有膠帶。
將隨身細軟揣在兜裡，我和老劉大步走出了大門，冷風吹來，白濛濛的天，晃得我有些恍惚。腳步開始加快，太陽，緩緩從灰色的雲層中探了出來。
我打開手機，點開了「阿米很乖」。人生，還要繼續……
◎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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