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詩,西語翻譯
~~王維的18首田園詩詞,
美極無解!
詩是值得譯的。
比如,1200年前的這首四行詩:
一座山,一片森林,為落日所照耀著的一方苔蘚。
這是一小段文言文,作者曾經說的一種語言,而今人們讀它時的發音已有變化。它已永遠地自成一物,與其語言密不可分。
然而,與之有關的種種卻讓它過著遊牧般的生涯:它潛身於讀者內心,尋求著理解(但總以讀者的言辭為媒介),啟發人們的思索,間或激發出另一種語言的寫作。
偉大的詩作永遠經得起種種變形、種種翻譯。若不能,也就大約距離僵死不遠了。
這些以「翻譯」為名而形之於印刷(而非讀者心中)的種種變形化為其己身的存在,開啟它們的漂泊之旅。一些流傳恒久,一些則不然。它們是怎樣的一種生成物呢?當今昔皆為漢語的一首詩,變成一首英語詩,一首西語詩,一首法語詩,其中又有著怎樣的發生呢?
《鹿柴》
空山不見人,
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
復照青苔上。
詩的主人是王維(約西元700-761年),生時以富裕的佛家畫師和書法家聞名,被後世公認是唐朝這個大師輩出時代的大詩人。
這首四行詩是詩人為輞川種種風景所作二十首詩作之一。這些詩是一幅巨幅山水畫創作的一部分,此類山水畫正是詩人開創的。數百年來,畫作一直被臨摹(翻譯)。真跡已消失,現存最早摹本來自17世紀:歷經九百年變形的王維風景。
在古漢語裡,每一個字(意符)代表一個單音節的詞。像尋常認為的那樣,很少有字完全是具象式的。但有些基本詞彙的確是象形的,而用這數百個字,你就可以佯裝能夠閱讀漢文。
自左向右、自上而下讀,第一行第二個字明顯可見是座『山』;同一行最後一字是『人』——兩者都由更加明顯的文字表徵風格發展而來。
第一行第四個字是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的最愛:他闡釋為兩條腿上的眼睛,也即運動之眼,「去看」的意思。
第三行第五個字是兩棵樹,「森林」的意思。第三行第三個字,「入」,以及第四行第五個字,「上」,形象地描繪了空間關係。
更典型的漢字是第四行第二個字,『照』,左上方一個太陽的圖像,下面一把火,外加右上方一個純粹的語音元素——這個字讀音的關鍵。其餘大多數字都沒有值得解讀的象形內容。
以下為王維《鹿柴》8篇譯作
1944年
《唐詩續》
《鹿苑》
一座空山,不見一人
但我聽到人語的迴響。
傍晚的斜陽穿透幽深的林子
閃耀並反映在青藍的地衣上。
——索姆·傑寧斯
《The Deer Park》
An empty hill, and no one in sight
But I hear the echo of voices.
The slanting sun at evening penetrates the deep woods
And shines reflected on the blue lichens.
——Soame Jenyns
頗為直白,傑寧斯唯一添加的是無可避免的「我」,並解釋了太陽是「傍晚的斜陽」。他是譯者裡唯一一個偏好地衣勝於苔蘚的,儘管這個詞的複數形式不是一般的醜。
第四行裡的zhao(照)變成了既shines(閃耀)又reflected(反映),而不是其中之一。但他還是掉進了「返照」的圈套:太陽從哪裡返照的?
漢語詩歌是建立在對物理世界的精確觀察之上的。而在傑寧斯及其他譯者所出身的那個傳統裡,明確詩意畫面的想法是一個不明智的舉動,在他們那裡,「詩意」這個詞本身就與「夢幻」同義。
如果他譯為And shines reflected by the blue lichens(被青藍的地衣所閃耀並反映),也許還可以倖免於難——雖不精確於王維,卻也忠於自然。然而傑寧斯——當時是大英博物館東方古物部助理,在「二戰」的倫敦空襲中倉皇逃生——與這首詩的體驗有著太過遙遠的隔膜。乃至他認為有必要給第二行添加一個注:「林子茂密到樵夫與牧人皆被隱藏不見。」
1948年
《文學選集》
《森林》
在山上,一切皆是孤獨,
能聽到遠遠的人語聲,
穿破森林深處的太陽,
把自己的光線倒映在青苔上。
——馬古禮
《La Forêt》
Dans la montagne tout est solitaire,
On entend de bien loin l’écho des voix humaines,
Le soleil qui pénètre au fond de la forêt
Reflète son éclat sur la mousse vert.
——G. Margouliès
馬古禮喜歡泛化王維的具指:「鹿柴」簡化成「森林」;「不見人」變成了「一切皆是孤獨」,呆板而抑鬱。第二行,譯者將人語聲詩化了,說它是「遠遠」而來。法語的不定代詞恰到好處地去除了敘述者。
1958年
《詩選》
《鹿林蘭若》
穿過深林,斜陽
投射著斑駁的圖案在綠玉青苔上
這寂寞的山中,瞥不見一人,
然而隱約的人語聲在空中飄蕩。
——常茵楠&路易斯·C.沃姆斯利
《Deer Forest Hermitage》
Through the deep wood, the slanting sunlight
Casts motley patterns on the jade-green mosses.
No glimpse of man in this lonely mountain,
Yet faint voices drift on the air.
——Chang Yin-nan & Lewis C. Walmsley
常茵楠與沃姆斯利的這個譯本是王維作品在英語世界裡的第一本書,但不幸的是,這部作品與王維原作沒什麼相似之處。
在這首詩裡,聯句毫無因由地被顛倒。人語聲是「隱約」的,「在空中飄蕩」。山是「寂寞的」(空=寂寞,一種西方式的比喻,有損王維的佛家氣息),青苔綠如玉,陽光「投射著斑駁的圖案」,不過是一種裝飾主義者的愉悅。
這是譯者企圖「改進」原作的典型例子。這種情況並不少見,是譯者心照不宣地蔑視外國詩人的結果。常茵楠與沃姆斯利沒有意識到,王維如果想的話,他是可以寫下「投射著斑駁的圖案在綠玉青苔上」這樣的句子的。但他沒有。
翻譯是精神修煉,靠的是譯者自我的消解:奔向文本的一種絕對的謙遜。壞的翻譯,從頭到尾都是譯者的聲音——即是說,見不到原詩人,但聞譯者的聒噪。
1972年
《藏天下:王維詩選》
《鹿寨》
空山:無人得見,
但人語聲可聞。
太陽的回光探入森林
閃耀在青苔之上。
——葉維廉
《Deer Enclosure》
Empty mountain: no man is seen,
But voices of men are heard.
Sun’s reflection reaches into the woods
And shines upon the green moss.
——Wai-lim Yip
葉維廉是批評家,曾精彩論述過中國詩歌對20世紀美國詩歌的重要性。但作為譯者,他就有些遜色,可能因為英語是他的第二語言。(儘管有很多人嘗試,但離開自己的母語做翻譯,通常鮮有成功的。)因此,會出現怪異的no man is seen以及reach into這樣古怪的擬人用法。
葉維廉在前兩行裡追隨了王維對「人」的重複(儘管他的persons是men),每行用六個詞對應漢語的五字。但不像其他譯者,葉維廉實際呈現的比原作少——他把deep(深)與again(複)給抹去了。
葉維廉在這篇譯作的後續版本(收錄於葉的選集《中國詩歌》〔Chinese Poetry〕,加利福尼亞大學出版社,1976年)裡,把第一行修剪成完全洋涇浜式的Empty mountain: no man。
1973年
《王維詩集》
《鹿苑》
空山,無人可見
我們只聽到人語的回聲——
因光線回返到幽深森林裡
青苔頂部再次被點亮。
——G.W.羅賓森
《Deer Park》
Hills empty, no one to be seen
We hear only voices echoed——
With light coming back into the deep wood
The top of the green moss is lit again.
——G. W. Robinson
羅賓森的翻譯是由企鵝社出版的,很遺憾,它是王維作品在英語世界裡傳播最廣的版本。
在這首詩裡,羅賓森不僅生造了一個敘述者,而且讓他們成群結隊,如同一場家庭郊遊。他用了we(我們)這個詞,整首詩的基調一下子就被毀了。
對原詩最後一個字(復照青苔上的「上」),羅賓森描述了一個幾乎毫無邏輯的畫面:你必須得體形極小才能對青苔的頂部有概念。
如果想顛覆認知體系,那就試著大聲讀讀。
1974年
《中國文學》
《狸柴》
空山中,看不到人。
但這裡或許有回聲交織。
回光穿過深林再次閃耀在深青的苔蘚上。
——威廉·麥克諾頓
《Li Ch’ai》
In empty mountains no one can be seen.
But here might echoing voices cross.
Reflecting ray
sentering the deep wood
Glitter againon the dark green moss.
——William McNaughton
麥克諾頓以漢語地名為詩名,但音譯不對——有點像Deer / Beer分不清,鹿苑變成啤酒園。
第一行採用被動語態,幾乎是對東方智慧的拙劣模仿。第二行毫無理由地將動作置於「here」,然後添了一個cross實現自己強作的押韻效果。(其實與moss也不是很押韻,有點累贅。)條件語might匪夷所思(到底有沒有回聲?)。
最後一個對句破成四行,明顯是在嘗試圖像表現。
1977年
《中國文學:自然詩》
《鹿苑》
荒山上一個人影也沒有
然而你可以聽到人說話的聲音;
森林幽僻的深處,
迷失的太陽光束認出了青苔。
—— H. C. 張
《The Deer Park》
Not the shadow on a man on the deserted hill—
And yet one hears voices speaking;
Deep in the seclusion of the woods,
Stray shafts of the sun pick out the green moss.
——H. C. Chang
張翻譯了王維20個字中的12個,其餘的全靠虛構。
第一行中的on可能是個排版錯誤,但也難說。無論怎麼講,那裡的影子在幹(或者更確切地說,不幹)什麼呢?只有影才知道。
太陽的shafts(光束)怎麼就stray(迷失)了呢?它們怎麼就都成光束了?它們怎麼就pick out(認出)了苔蘚?這動詞讓人不可避免地想到蟹與田螺的吃法。
簡而言之,這是張的詩,而非王維的。(該譯本來自一個三卷本套書,出自同一個譯者,哥倫比亞大學出版,也是奇怪。)
1978年
《保護全生物雜誌》
空山:看不見一人。
然而——聽——人語與回聲。
返照穿過幽暗的森林;
再一次閃耀,
在青苔上,天上。
——加里·斯奈德
Empty mountains:
no one to be seen.
Yet—hear—
human sounds and echoes.
Returning sunlightenters the dark woods;
Again shiningon the green moss, above.
——Gary Snyder
肯定是最好的翻譯之一,部分得益於斯奈德一生的森林經驗——他可以「觀照」場景。王維的每一個字都翻譯到了,且無任何添加,而翻譯又以美國詩歌而存世。
改被動的is heard為主動的hear,很美,但稍有不妥:它營造了一個具體時刻,即當下。以sounds and echoes這兩個詞翻譯第二行最後一個字,同時賦予我們雙重含義,無疑是革命性的。譯者總是假定一個外語詞或句子只有一種讀解的呈現,而罔顧一個事實—— 完美的對應是罕見的。
詩的結尾很奇特。原詩最後一字「上」,其他人都解為on,斯奈德卻把它拈出來,譯為above,並用逗號將它從整個句子中孤立出來。這是怎麼回事?推測起來,大概唯有對於石頭或蟲子來說,苔蘚才可以在上面。或者我們看完苔蘚後,目光向上,重返太陽:覺悟的垂直性隱喻 ?
對我的疑問,斯奈德寫道:「之所以用『...moss,above...』是因為太陽(日落斜陽,故言「again」——最後的一道光束)正在穿過森林,照亮了一些樹苔(而非在石頭上)。我的老師陳世襄是這麼理解的,而我的日本妻子第一次讀這首詩的時候也是同樣的看法。」
重點是,翻譯不只是從字典到字典的跳躍,還是對詩的一次重構。如此,無論語言,一首詩的每一次閱讀即是一次翻譯:深入讀者理智與情感的翻譯。沒有讀者是一成不變的,每一次閱讀都是不同的。人不能兩次讀出同一首詩。
斯奈德的闡釋也只是一時的,在最新的一刻,這首詩在我們眼前驟然變形。依舊是王維的那二十個字,沒有變,但這詩卻繼續,做著無盡變幻。
[1979年]
本文節選自
《觀看王維的十九種方式》
艾略特·溫伯格/著
王維用他的餘生證明瞭自己愛的深沉
傷的刻骨…
【阿波羅新聞網】
人生下半場,千萬別矯情:王維用他的餘生證明瞭自己愛的深沉,傷的刻骨…
王維,字摩詰。這是虔誠禮佛多年的母親為自己心愛的兒子取的名字。寓意來自《維摩詰經》,「維摩詰」的中文意思是「凈」。這是看透世事的母親對兒子的最好祝願。
「知子莫若母」
虔誠禮佛多年的母親,為自己的兒子取自佛經中的名字,這是對兒子未來最美好的祝願。
人生下半場,最大的敵人只剩自己。
西元714年。
這一年,李白還在青城山練劍,杜甫還只是洛水邊的一個頑童。一個15歲少年,背著一把琴,提著一支筆走進了盛世下的長安。
兩年後他以一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震撼整個文壇,在盛唐伊始的時候以少年才子之姿,獨步天下。
他就是王維。
當白居易24歲登臨大雁塔,寫下「慈恩寺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的時候,王維21歲就已經狀元及第,名耀整個大唐。
這是一個開局華麗,風生水起的人生上半場。但是,王維的下半場一開端,就是他人生的滑鐵盧。
01
本來作為新科狀元王維有可預見的大好未來,但是卻在無意中犯了唐玄宗的忌諱,一怒之下將他打發去了地方。
去地方就去地方,年少氣盛的王維雖然滿肚子怨憤,可還真沒太拿得罪了皇帝當一回事。
他處理起政務也有聲有色,覺得自己在外鍛鍊一下也沒什麼不好的。
好友孟浩然科舉落地,他還安慰道:
「杜門不欲出,久與世情疏。
以此為長策,勸君歸舊廬。」
老哥,科舉當官太辛苦了,哪有在這青山綠水間待著快活?但是,讓王維沒想到的是,他這一次被貶卻足足在地方熬了十多年,直到過了而立之年才忽然發覺:你們真得把我忘記了啊。
王維在《偶然作》中稱:
「小妹日長成,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
王維父親早亡,長兄如父,人到中年,作為一家之主的他,自然要挑起照顧整個家族的重擔。
「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遊俠多少年。」從這一刻開始,那個「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的少年從王維的心底褪去了鋒芒。
他放下狀元郎的架子,也不再恃才傲物。
回到長安,王維求見丞相張說(yuè)獻詩,詩中他自比賈誼,懇請張說提攜,「嘗從大夫後,何惜隸人餘。」意思是如果張說能看中他,他甘願做任何工作。
開元23年,三十四歲的王維得知恩師張九齡重任宰相,立刻寫通道:「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仇。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不?」
一顆急切之心,毫不掩飾。
不久後,他便被提拔為八品上的右拾遺。
作家煙羅說過:「人生下半場,最大的敵人只剩自己。」
人這一生,前半程年少氣盛,大多數人活得是心氣,覺得自己不可一世;後半程才發現人活的是心態,是自己與自己較勁。
所以說,人生下半場,千萬別矯情。
你越是矯情,失去的越多。
真愛無需多言,我身邊的位置只留給你,沒有另外的選擇
02
王維中年的時候,還發生了一件大事。
和他患難與共的妻子難產而死,與此同時還有胎死腹中的骨肉。而立年後喪妻又喪子,人生恐怕很難有比這還要悲慘的經歷了。
王維這一生留下無數詩篇,流傳至今的就有400多首,但是細細翻閱,你會發現,其中竟然沒有一首是寫給妻子的。
他難道不愛自己的妻子嗎?王維和妻子相遇時,彼此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8年後他金榜題名,連公主都有意招為駙馬,可他卻絲毫沒有留戀,大登科後便迫不及待地迎娶了自己的青梅竹馬,迎來小登科。
他難道不擅長寫情詩嗎?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這首詩是王維寫給朋友李龜年的,但是後世之人早已將其看做愛情詩的代表作。
既然友情都描摹的如此情真意切,一首愛情詩怎能難倒王維這樣一個絕世天才?有人說:「沉默的人,愛的最深;沉默的心,傷的最重。」
回望詩人的世界,寫出「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蘇東坡,身邊可曾缺少過紅袖添香?
為妻子寫下「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塵」的白居易也不乏「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的風流。
唯有王維沒有用文字祭奠自己的愛與悲傷,可史書卻為他這段感情留下一句力重千鈞的批註:
「孤居三十年,終生不娶。」
要知道,那可是男人三妻四妾皆屬平常的古代。
王維沒有給妻子留下隻言片語,但是他卻用他的餘生證明瞭自己愛的深沉,傷的刻骨。
紅塵過往,沒有人握得住地久天長,感情之事豈能盡如人意?尤其是進入人生下半場,生離死別總要走一場。
有些話,無須多言;有些事,只須去做。最深的愛,最真的情,從來不是表演,也不會矯情。身在紅塵中,心在塵世外。
03
西元750年。
十五歲出遊,五十歲依然鬱郁不得志的王維趕回家中探親,然而子欲養而親不待。
王維的母親臨終前曾問過他一個問題:「知道你的名字為什麼叫王維字摩詰嗎?」
王維自然明白,「維摩詰」是印度高僧,母親把他的名字拆開來為自己命名,還教他從小就背誦《維摩詰經》。
「維摩詰」這個名字翻譯過來就是沒有污垢,即「凈」。母親學佛幾十年,仿若就是為開導眼前歷遭悲厄打擊的兒子,讓其解脫身心的桎梏。要他看開苦樂兩境,淡看是非成敗。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有些東西,你越是在乎,越是失去。奔波的人生,我們已經用力,盡心,何必還去耿耿於懷。
人生下半場,千萬別矯情,經歷的越多,你越會明白,這世上沒有不帶傷的人。
晚年,王維重新回到政治權力的中心,但是看過了人生無常之後,他不再關心官場上的種種是非。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從此後,他有事上朝,無事還家,抽空作作畫兒,鑽研鑽研佛學,悉心經營他在終南山的輞川。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這時的王維官反而做得越來越大,當了太子中允後不久,他又加集賢殿學士,遷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一路扶搖直上,最後官尚書右丞。
王維一邊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一邊過著「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田園生活。
人生下半場,不糾結,不糾纏,不矯情。
捧得越高,摔得越慘。
這樣的事情,王維年少的時候早就經歷了一遍。滄桑世事,負累幾許,只要緊守住自己的本心就好。
西元761年,王維在「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之中,平靜地告別了這個世界。
「臨終無病,遺親故書數幅,停筆而化。」
去世前兩年,王維上表將輞川別墅改為寺院,又將自己職田中的糧食用來為災民捨粥。
無論先前的職場生涯如何,王維死的時候確實像一個得道高僧。
正如陳貽焮先生所說,「他採取了圓通混世的人生態度,半官半隱地生活起來了。」
王維在魚龍混雜、朝不保夕的官場中,從小吏修煉成詩佛。「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
比起李白的驕傲,杜甫的深沉,王維活得更加灑脫,他就是這樣一個溫柔淡然的模樣,過著普通人的生活。
人過中年,能讓你揮霍的時間少之又少。不矯情、不做作、不畏懼別人的目光,想要的東西就去爭取,得不到的東西就斷舍離。
人生下半場,活的就是一份豁達,一份明白:不亂於心,不困於情,不畏將來,不念過往。
如是,安好。
王維的18首田園詩詞,
美極無解!
王維(701年—761年),河東蒲州(今山西運城)人,祖籍山西祁縣。唐朝著名詩人、畫家,字摩詰,號摩詰居士。
王維出身河東王氏,於開元十九年(731年)狀元及第。歷官右拾遺、監察禦史、河西節度使判官。唐玄宗天寶年間,王維拜吏部郎中、給事中。安祿山攻陷長安時,王維被迫受偽職。長安收復後,被責授太子中允。唐肅宗乾元年間任尚書右丞,故世稱「王右丞」。
王維參禪悟理,學莊通道,精通詩、書、畫、音樂等,以詩名盛於開元、天寶間,尤長五言,多詠山水田園,與孟浩然合稱「王孟」,有「詩佛」之稱。書畫技巧高超,後人推其為南宗山水畫之祖。
蘇軾評價:「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王維的才華到底如何呢?下面通過他的7首詩詞,就能看出。
01.
《鳥鳴澗》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賞析:
人清閒下來,看空曠山林中的桂花樹,在寂靜的春山中飄落幾片花瓣。明月穿破雲層,月光灑滿山澗,驚醒枝頭棲息的小鳥。幾聲清脆的鳥鳴迴蕩在山澗之中。
詩人遠離塵囂,心中萬事不縈於懷,心中澄澈如空潭,虛靜如空穀。正是因為心中極靜,所以才能捕捉到大千世界最細微的變動。心中越靜,這樣的變動就顯得越劇烈,而「驚」和「鳴」這兩字,又在動中寫出了極靜。
02.
《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賞析:
山中的芙蓉花自開自落,身邊沒有一個人在場,自顧自地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我們常常為別人活著,如果有一天,這片天地間只有你自己一個人,你要用什麼樣的方式去活?
中年之後的王維有一點不得已的領悟,安史之亂之後,他從雲端跌落穀底,於是,他開始自開自落,去追求自己生命的自然和本真,不再為了別人而存在。個體隱去之後,山便是山,水還是水,人與自然物我兩忘,不分彼此。主觀與客觀合二為一,從而心地澄明,無塵無垢。
03.
《過香積寺》
不知香積寺,數裡入雲峰。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賞析:
不知古寺在何處,便是寫不能參透禪機,正迷茫處,山中傳來的鐘聲一下讓參禪者了悟,路在何處已不言而喻。
表面是寫尋訪古寺,實則是在寫作者參禪悟道的心路。不知古寺在何處,便是寫不能參透禪機,正迷茫處,山中傳來的鐘聲一下讓參禪者了悟,路在何處已不言而喻。
而人在去寺廟的路上,看到泉水咽而不響。日光冷而不熱,石肅穆,松冷寂。人走到寺廟外面安禪的時候,內心的一切雜念早已消除殆盡,如潭水般清明澄澈。(毒龍:心中雜念)
04.
《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賞析:
中年以後存有較濃的好道之心,直到晚年才安家於終南山邊陲。興趣濃時常常獨來獨往去遊玩,有快樂的事自我欣賞自我陶醉。間或走到水的盡頭去尋求源流,間或坐看上升的雲霧千變萬化。偶然在林間遇見個把鄉村父老,偶與他談笑聊天每每忘了還家。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最為著名,山窮水盡無路可走的時候,就坐下來看雲。此詩表現的是作者任運隨緣的無心行為,同時還暗喻著絕路之時,處處可悟的參禪方式。
要參禪悟道,總有無路可走的時候,這時候要放下追尋之心,歇下腳來,智慧就在心中升起。
更重要的是,水窮處是空間,雲起時卻是時間。空間上的絕路,不影響時間上的延續,絕望被希望取代。
由於這首詩意味深長的禪趣是通過形象表現出來的,不離感性又超越感性,因而格外空靈蘊藉,令人涵泳不盡。
05.
《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賞析:
黃昏時分,詩人獨自坐在空山密林中,一切人間的喧鬧都消失在這無邊的空寂之中。
「人語 」在空山無人的背景裡若真若幻,跫然而響,杳然而逝,傍晚時分,黃昏的太陽穿過層層密林,微淡的光彩閃爍明滅,照在青苔之上。
此詩表現了聲響光影的不可捉摸、轉瞬即逝的幻覺,當人語的迴響沉寂於空山之後,當返影的光彩消融於青苔之上,一切又歸於靜止和寂滅, 這才是永恆。
06.
《竹裡館》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賞析:
幽幽竹林,冷冷七弦,彈琴長嘯,明月相伴。深林彈琴無人知曉,也無需人知曉,作者彈琴不是為了表演,去取悅觀眾,而是愉悅自己。
自己的孤獨無人知曉也不介意,因為詩人的精神可與天地相通,這山間的明月,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是朋友。遠離人世間的紛紛擾擾,向明月、山河出走。
07.
《酬張少府》
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賞析:
晚年不太關心世事,喜歡清靜。仕途不順回歸山林,面對清風明月彈琴自樂。你若是要問生命裡的絕望和通達,不如去聽聽漁人的歌聲吧。
從王維那裡,我們得以明白,真正的智慧並不在深奧的章句之中,也不在大師的言語之中,無關哲學,也無關宗教,就在民間,在普普通通的生活裡,在這些打魚漁夫的歌聲裡。
08.
《雜詩三首·其二》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賞析:
這首詩個人認為,應是王維詩的代表作之一,但一般人都拿來當兒歌唱,詩評家也忽而不論,或論而偏離主題,如「問來自故鄉的客人,探聽故鄉的事,所問的必然多,甚至連窗前的梅花開花了沒有都問到,其他的事情,更是不會放過,愈見思鄉的情深。」這種註釋,可說完全違反此詩的意境.不僅使這首詩成了俗詩,而王維也成了俗人.故鄉事固多,但王維所關心只有綺窗前的寒梅,讓我先舉例,便可知吾言不虛也。
陶淵明有首『歸園田居』,其中有兩句「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和田園野老,怎會談到俗事,在他們的心目中只有田園之事.只有桑麻之事.王維心中想知的也只有「寒梅」。
09.
《鳥鳴澗》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賞析:
人清閒下來,看空曠山林中的桂花樹,在寂靜的春山中飄落幾片花瓣。明月穿破雲層,月光灑滿山澗,驚醒枝頭棲息的小鳥。幾聲清脆的鳥鳴迴蕩在山澗之中。
詩人遠離塵囂,心中萬事不縈於懷,心中澄澈如空潭,虛靜如空穀。正是因為心中極靜,所以才能捕捉到大千世界最細微的變動。心中越靜,這樣的變動就顯得越劇烈,而「驚」和「鳴」這兩字,又在動中寫出了極靜。所以後世有人評價,「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
10.
《輞川集·南垞》
輕舟南垞去,北垞淼難即。
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
『垞』: 音讀:ㄔㄚˊ,小土堆之意。
賞析:
小舟滑向南垞,再回頭看北垞的時候,突然發現剛才認識的人,一起聊天的人,一起吃飯的人,感覺很陌生。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早晚有一天,無論多親密的人都會變成陌生人,如果我們將來在輪迴中再次相遇,我們還能記得彼此之間的愛戀,彼此之間的溫暖嗎?再親密的人也終會陌生,然後失散在輪迴的宿命裡。看似是寫剎那之間陌生的心理體驗,實際上卻是在寫禪語。
11.
《孟城坳》
新家孟城口,古木餘衰柳。
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
賞析:
在孟城坳這個地方建新家,旁邊只有一棵破敗的柳樹。不知道曾經在這裡安家的是誰呢?徒然在這裡悲嘆古人,不知道將來又是誰在這裡悲嘆我們呢?
作者經歷過盛唐的繁榮,也經歷了安史之亂的衰敗,這樣的起伏之下,人會對繁華有一種不信任,他看透了繁華易逝的本質,有一種哀傷與覺悟。
12.
《欒家瀨》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榴瀉。
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
賞析:
秋雨蕭瑟,水流得很急。 水翻來滾去,波浪很大,白鷺受到驚嚇飛起來,然後又落下。看似寫的是景,其實寫的是人。波浪便是人生中的踐踏與侮辱,王維自己遭受過安史之亂,這是王維自己人生中的踐踏。但是那有如何?再大的災難也會過去,就像這白鷺一樣,還不是驚而復下,再度回歸到安然中來。
13.
長相思
紅豆生南國,秋來發幾枝。
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賞析
這是借詠物而寄相思的詩,是眷懷友人之作。起句因物起興,語雖單純,卻富於想像;接著以設問寄語,意味深長地寄託情思;第三句暗示珍重友誼,表面似乎囑人相思,背面卻深寓自身相思之重;最後一語雙關,既切中題意,又關合情思,妙筆生花,婉曲動人。全詩情調健美高雅,懷思飽滿奔放,語言樸素無華,韻律和諧柔美。可謂絕句的上乘佳品。
「南國」(南方)既是紅豆產地,又是朋友所在之地。同樣,這裡的紅豆是赤誠友愛的一種象徵。這樣寫來,便覺語近情遙,令人神遠。『此物最相思』就像說:只有這紅豆才最惹人喜愛,最叫人忘不了呢。這是補充解釋何以“願君多採擷”的理由。而讀者從話中可以體味到更多的東西。詩人真正不能忘懷的,不言自明。
14.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維是一位早熟的作家,這首詩就是他十七歲時的作品。這首抒情小詩寫得非常樸素。但千百年來,人們在作客他鄉的情況下讀這首詩,卻都強烈地感受到了它的藝術力量。這種藝術力量,首先來自它的樸質、深厚和高度的藝術概括。
詩因重陽節思念家鄉的親人而作。王維家居蒲州(今山西永濟),在華山之東,所以題稱『憶山東兄弟』。寫這首詩時他正在長安謀取功名,對一個少年遊子來說,畢竟是舉目無親的「異鄉」;而且越是繁華熱鬧,在茫茫人海中的遊子就越顯得孤孑無親。感到自己是漂浮在異地生活中的一葉浮萍。但一旦遇到最常見的是「佳節」──就很容易爆發出來,甚至一發而不可抑止。
重陽節有登高的風俗,登高時佩帶茱萸囊,據說可以避災。遠在故鄉的兄弟們今天登高時身上都佩上了茱萸,卻發現少了一位兄弟──自己不在內。似乎自己獨在異鄉爲異客的處境並不值得訴說,反倒是兄弟們的缺憾更須體貼。
15.
贈裴迪
不相見,不相見來久。
日日泉水頭,常憶同攜手。
攜手本同心,復歎忽分襟。
相憶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賞析:
王維不曾為妻子寫過詩,但是為另一個男人,王維卻寫了好多首詩。這個男人就是田園詩人裴迪。
王維給他寫的詩有:《菩提寺禁裴迪》、《山中與裴迪秀才書》、《酌酒與裴迪》、《贈裴十迪》、《口號又示裴迪》……特別是這首《贈裴迪》,簡直是情濃如蜜。
當然,裴迪給王維寫的詩也不少,翻開《全唐詩》,裴迪所存詩二十多首,都是與王維的贈答同詠之作。因此,有人說,王維與裴迪有斷臂之嫌。其實,這樣的揣測有些世俗,他們是知音,都愛好山水,性情淡泊,而且稱得上是生死之交。裴迪救過王維一命,說來有點話長。
安祿山攻進長安,唐玄宗倉皇出逃。王維沒跟上,被叛軍抓獲。王維名氣大,安祿山讓他當官,他吞藥詐稱有病,最後還是被迫做了偽官。恰好這時,裴迪冒險來看王維,王維就偷偷寫了一首《菩提寺禁裴迪》: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
沒想到,這首詩後來救了王維一命。
16.
送別
下
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
賞析:
這首詩寫送友人歸隱,看似語句平淡無奇,細細讀來,卻是詞淺情深,對俗世的厭棄以及對隱居生活的嚮往,含着悠然不盡的意味。
17.
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賞析
由於這首詩語言樸實,形象生動,道出了人人共有的依依惜別之情,這首詩,對如何設宴餞別,宴席上如何頻頻舉杯、殷勤話別,以及啟程時如何依依不捨,登程後如何矚目遙望,等等,一概捨去,只剪取餞行宴席即將結束時主人的勸酒辭:「再乾了這一杯吧,出了陽關,可就再也見不到老朋友了。」詩人像高明的攝影師,攝下了最富表現力的鏡頭。
這臨行之際『勸君更盡一杯酒』,就像是浸透了詩人全部豐富深摯情誼的一杯濃郁的感情瓊漿。不僅有依依惜別的情誼,而且包含著對遠行者處境、心情的深情關心,包含著前路珍重的殷勤祝願。『西出陽關無故人』之感,不僅僅只是屬於行者的。臨別依依,要說的話很多,但千頭萬緒,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這種場合,往往會出現無言相對的沉默。
18.
嘆白髮
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髮變垂髫。
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賞析:
很多人批評王維此詩充滿著悲觀無奈、蒼涼消極的情緒,認為他對於不如意事,沒有積極面對解決,反而轉向於佛門空無寂滅的哲理中尋找安忍,以此來作為心靈解脱之道。於是便指責王維是一個萬事不關心,專以禪誦度日的消極佛教徒了。
其實,誰人一生中沒有傷心事呢?誰人沒有無數的悔疚、遺憾與苦痛呢?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傷心往事,祇有在午夜夢迴中,才能暗自嗟歎、背人垂淚。王維的詩句,正可說是給那些經歷了大半生的人,在歲月滌盪、勞碌奔波,甚至心靈創傷之後,尋求精神解脫的人看的。在他平淡恬靜的口吻中,讀者當會得到沉靜反思,引起共鳴,輕輕感歎,抒發情緒,繼而撫平自己的傷口。因此王維的詩句令人一再吟詠,回味無窮。他一生留下來的詩文,滋潤了無數人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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