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鬼嗎?

 

 

◎文: 楊絳

 

楊絳(1911年-2016年,105),女作家、翻譯師。其丈夫為錢鍾書。

 

 

我已經走到人生的邊緣邊緣上,再往前去。就是「走了」,「去了」,「不在了」,「沒有了」,中外一例,都用這種種詞兒軟化那個不受歡迎而無可避免的「死」字。

「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規律,誰也逃不過。雖說 「老即是病」,老人免不了還要生另外的病。能無疾而終,就是天大的幸運 ;或者病得乾脆利索,一病就死,也都稱好福氣。

活著的人儘管捨不得病人死,但病人死了總說「解脫了」,解脫的是誰呢?總不能說是病人的遺體吧?這個遺體也決不會走,得別人來抬,別人來埋。活著的人都祝願死者「走好」。人都死了,誰還走呢?遺體以外還有誰呢?換句話說,我死了是我擺脫了遺體?還能走?怎麼走好?走哪裡去?

我想不明白。我對想不明白的事,往往就擱下不想了。可是我已經走到了人生邊上,自己想不明白,就只想問問人,而我可以問的人都已經走了。這類問題,只在內心深處自己問自己,一般是不公開討論的 。我有意無意,探問了近旁幾位七十上下的朋友 。朋友有親有疏,疏的只略一探問

設想到他們的回答很一致,很肯定,都說人死了就是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雖然各人說法不同,口氣不同,他們對自己的見解都同樣堅信不疑。他們都頭腦清楚,都是先進知識份子。我提的問題。他們看來壓根兒不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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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見解,我簡約地總結如下:

 

「老皇曆了!以前還要做水陸道場超度亡靈呢!子子孫孫還要祭祀『作饗』呢!現在誰還迷信這一套嗎?上帝已經死了。這種神神鬼鬼的話沒人相信了。人死留名,雁死留聲,人世間至多也只是留下些聲名罷了。」

「人死了,剩下一個臭皮囊,或埋或燒,反正只配肥回了。形體已經沒有了,生命還能存在嗎?常言道 :人死燭滅。蠟燭點完了,火也滅了,還剩什麼呢?」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草黃了,枯了,死了。不過革有根,明年又長出米。人也一樣,下一代接替上代,代代相傳吧。一個人能活幾輩子嗎?」

「上帝下崗了,現在是財神爺坐莊了 。誰叫上帝和財神爺勢不兩立呢!上帝能和財神爺較量嗎?人活一輩子。沒錢行嗎?掙錢得有權有位。爭權奪位得靠錢。稱王稱霸只為錢。你是經濟大國。國際間才站得住。沒有錢。只有死路一條 。咱們現在居然『窮則變,變則通了』,知道最要緊的是理財。人生一世,無非掙錢、花錢、享受,死了能帶走嗎?

「人死了就是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還有不死的靈魂嗎?我壓根兒沒有靈魂,我生出來就是活的,就得活到死,儘管活著沒意思,也無可奈何 。反正好人總吃虧,壞人總佔便宜 。這個世界是沒有公道的,不講理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什麼都不由自主呀 。我生來是好人,沒本領做惡人。吃虧就吃虧吧 。儘量做些能傲的事,就算沒有白活了。」

「我們這一輩人,受盡委屈、吃盡苦楚了。從古以來,多少人,『搔首問青天』,可是『青天』,它理你嗎?聖人以神道設教,『愚民』又『馭民』·我們不願再受騙了 。迷信是很方便的。也頂稱心。可是『人民的鴉片』畢竟是麻醉劑呀,誰願意做·癮君子呢。說什麼『上帝慈悲』。慈悲的上帝在幹什麼?他是不管事還是沒本領呀?這種昏賴無能的上帝,還不給看破了?上帝?哪有上帝?」

「我學的是科學 。我只知道我學的這門學科 。人死了到哪裡去是形而上學,是哲學問題,和我無關。我只知道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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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話的口氣,比我的撮述較為委婉,卻也夠叫我慚愧的。老人糊塗了,但是我仔細想想,什麼都不信,就保證不迷嗎?他們自信不迷。可是他們的見解,究竟迷不迷呢?

第一,比喻只是比喻 。比喻只有助於表達一個意思,並不能判定事物的是非虛實。「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只藉以說明人生短暫 。我們也向人祝願「如松之壽」、「壽比南山」等等,都只是比喻罷了。

「人死燭滅」或「泊乾燈燼」。都是用火比喻生命。油或脂等燃料比喻軀體。但另一個常用的比喻「薪盡火傳」也是把火比喻生命,把木柴比喻軀體。脂、油、木柴同是燃料,同樣比作軀體 。但「薪盡火傳」卻是說明軀體消滅後,生命會附著另一個軀體繼續燃燒。恰恰表達靈魂可以不死 。這就明確證實比喻不能用來判斷事物的真偽虛實。比喻不是論斷

第二,名與實必須界說分明。老子所謂「名可名,非常名」。如果名與實的界說不明確,思想就混亂了。例如。。「我沒有靈魂」云云,是站不住的 。人死了,靈魂是否存在是一個問題 。活人有沒有靈魂。不是問題,只不過「靈魂」這個名稱沒有定規。可有不同的名稱。活著的人總有生命,

一、不是蟲蟻的生命。不是禽獸的生命, 而是人的生命,我們也稱「一條人命」 。自稱沒有靈魂的人,決不肯說自己只有一條狗命。常言道「人命大似天」或「人命關天」。

二、人命至關重要,殺人一命,只能用自己的生命來抵償 。「一條大命」和「一個靈魂」實質上有什麼區別呢?英美人稱soul,古英文稱;host,法國人稱 ame。西班牙人稱 alma,辭典上都譯作靈魂。靈魂不就是人的生命嗎?誰能沒有生命呢?

又例如「上帝」有眾多名稱 。「上帝死了」,死的是哪一門子的上帝呢?各民族、各派別的宗教,都有自己的上帝,都把自己信奉的上帝稱真主,稱唯一的上帝,把異教的上帝稱邪神。有許多上帝有偶像,並且狀貌不同。也有沒有偶像的上帝。這許多既是真主,又是邪神,有偶像和無偶像的上帝,全都死了嗎?

人在急難中,痛苦中,煩惱中,都會呼天、求天、問天,中外一例。上帝應該有求必應,有問必答嗎?如果不應不答,就證明沒有上帝嗎?

耶穌受難前夕,在葡萄園裡禱告了一整夜,求上帝免了他這番苦難,上帝答理了嗎?但耶穌失去他的信仰了嗎?

中國人絕大部分是居住農村的農民 。他們的識見和城市裡的先進知識份子距離很大。我曾下過鄉,也曾下過幹校,和他們交過朋友。能瞭解他們的思想感情,也能認識他們的人品性格 。他們中間,當然也有高明和愚昧的區別。一般說來,他們的確思想很落後。但他們都是在大自然中生活的。他們的經歷,先進的知識份子無緣經歷,不能一概斷為迷信。以下記錄的,都是篤實誠樸的農民所講述的親身經歷。

 

「我有夜眼,不愛使電棒,從年輕到現在六七十歲,慣走黑路。我個子小,力氣可大,啥也不怕。有一次,我碰上『鬼打牆』了。忽然的,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只看到旁邊許多小道。你要走進這些小道,會走到河裡去。這個我知道。我就發話了:不讓走了嗎?好,我就坐下。我摸著一塊石頭就坐下了。我掏出煙袋,想抽兩口煙。可是火柴劃不亮,劃了十好幾根都不亮 。碰上『鬼打牆』,電棒也不亮的。我說 :『好,不讓走就不走,咱倆誰也不犯誰』 。我就坐在那裡。約莫坐了半個多時辰,那道黑牆忽然沒有了。前面的路,看得清清楚楚。我就回家了。碰到『鬼打牆』就是不要亂跑。他看見你不理,沒辦法,只好退了。」

我認識一個二十多歲農村出身的女孩子。她曾讀過我記的《遇仙記 (參看《楊絳文集》第二卷 228-233頁。2004年版),問我那是怎麼回事。

我說:「不知道,但都是實事。全宿舍的同學、老師都知道。我活到如今,從沒有像那夜睡得像死人一樣!」

她說:「真的,有些事,說來很奇怪,我要不是親眼看見,我決不相信。我見過鬼附在人身上。這鬼死了兩三年了,死的時候四十歲。他的女兒和我同歲,也是同學。那年,挨著我家院牆北面住的女人剛做完絕育手術,身子很弱。這個男鬼就附在這女人身上,自己說『我是誰誰誰,我要見見我的家人,和他們說說話』。有人就去傳話了。他家的老婆、孩子都趕來了。這鬼流著眼淚和家裡人說話,聲音全不像女人。很粗壯。我媽是村上的衛生員。當時還要為這女人打消炎針。

我媽過來了,就掐那女人的上嘴唇~~叫什麼「人中」?可是沒用。我媽硬著膽子給她打了消炎針。這鬼說:『我沒讓你掐著,我溜了。嫂子。我今兒晚上要來嚇唬你!』我家晚上就聽得嘩啦啦的響,像大把沙子撒在精上的響。響了兩次。我爹就罵了 :『深更半夜,鬧得人不得安寧,你王八蛋!』那鬼就不鬧了。我那時十幾歲,記得那鬼鬧了好幾天,不時地附在那女人身上。大約她身子健朗了,鬼才給趕走。]

在「餓死人的年代」,北京居民只知道「三年自然災害氣十年以後。我們下放幹校,才知道不是天災。村民還不大敢說 。多年後才聽到村裡人說 :那時候餓死了不知多少人,村村都是死人多,活人少,陽氣壓不住陰氣,快要餓死的人往往夜裡附上了鬼,又哭又說。其實他們只剩一口氣了。沒力氣說話了。可是附上了鬼,就又哭又說,都是新餓死的人,哭著訴苦 。天亮,附上鬼的人也多半死了。」

鬼附人身的傳說,我聽得多了,總不大相信。但仔細想想,我們常說「又做師娘(巫婆)又做鬼」,如果從來沒有鬼附人身的事,就不會有冒充驅鬼的巫婆。所以我也相信莎士比亞的話 這個世界上,莫名其妙的事多著呢

《左傳 》也記載過鬧鬼的事。春秋戰國時,鄭國二貴胃爭權 。一家姓良,一家姓駟。良家的伯有驕奢無道,駟家的子笛一樣驕奢,而且比伯有更強橫 。子暫是老二,還有個弟弟名公孫段附和二哥。子雷和伯有各不相下 。子誓就叫他手下的將官駟帶把伯有殺了。當時鄭國賢相子產安葬了伯有。子暫擅殺伯有是犯了死罪,但鄭國的國君懦弱無能,子產沒能夠立即執行國法。子誓隨後兩年裡又犯了兩樁死罪。子產本要按國法把他處死,但開恩讓他自殺了

伯有死後化為厲鬼。六七年間經常出現。據《左傳 》,『鄭人相驚伯有』,只要聽說「伯有至矣”」,鄭國人就嚇得亂逃,又沒處可逃。伯有死了六年後的二月間,有人夢見伯有身披盔甲,揚言 :「三月三日,我要殺駟帶。明年正月二十八日,我要殺公孫段。」那兩人如期而死

鄭國的人越加害怕了。子產忙為伯有平反,把他的兒子「立以為大夫,便有家廟」,伯有的鬼就不再出現了。

鄭子產出使晉國。晉國的官員問子產:伯有猶能為厲乎?(因為他死了好多年了。)

子產曰:「能」。他說 :老百姓橫死。鬼魂還能鬧,何況伯有是貴自的子孫,比老百姓強橫。他安撫了伯有,他的鬼就不鬧了。

我們稱鬧鬼的宅子為凶宅 。錢鐘書家曾租居無錫留芳聲巷一個大宅子,據說是凶宅

他叔叔夜晚讀書,看見一個鬼,就去打鬼,結果大病了一場。我家1919年從北京回無錫,為了找房子,也曾去看過那所凶宅。我記得爸爸對媽媽說 :「凶宅未必有鬼,大概是房子陰暗,住了容易得病。」

但是我到過一個並不陰暗的凶宅。我上大學時,我和我的好友周芬有個同班女友是常熟人,家住常熟。1931年放假,她邀我們遊常熟,在她家住幾天。我們同班有個男同學是常熟大地主,他家父在城裡蓋了新房子。我和周芬等到了常熟,他特來邀請我們三人過兩天到他新居吃飯,因為他媽媽從未見過大學女生,一定要見見,酒席都定好了,請務必賞光。我們無法推辭。只好同去赴宴。

新居是簇新的房子。陽光明亮,陳設富麗。他媽媽盛裝迎接。同席還有他爸爸和孿生的叔叔,相貌很相像。還有個瘦弱的嫂子帶著個淘氣的胖侄兒,還有個已經出嫁的妹妹 。據說,那天他家正式搬人新居。那天想必是挑了「宜遷居」的黃道吉日。因為搬遷想必早已妥當,不然的話,不會那麼整潔。

回校後,不記得過了多久,我又遇見這個男同學。他和我們三人都不是同系,不常見面。他見了我第一事就告訴我他們家鬧鬼,鬧得很凶。嫂子死了,叔叔死了,父母病了,所以趕緊逃回鄉下去了。

據說,那所房子的地基是公共體育場,沒知道原先是處決死囚的校場。

我問:「鬼怎麼鬧?」他說:「一到天黑,樓梯上腳步聲上上下下不斷,滿處咳吐吵罵聲,不知多少鬼呢。」

我說:「你不是在家住過幾晚嗎?你也聽到了?」

他說他只住了兩夜。他像他媽媽,睡得濃,只覺得城裡不安靜,睡不穩。春假完了就回校了。鬧鬼是他嫂子聽到的,先還不敢說。他叔叔也聽到了。嫂子病了兩天,也沒發燒,無緣無故地死了。才過兩天,叔叔也死了,他爹也聽到鬧,父母都病了。

他家用男女兩個傭人,男的管燒飯,是老家帶出來的,女的是城裡雇的。女的住樓上,男的住樓下,上下兩間是樓上樓下,都在房子西盡頭,樓梯在東頭,他們都沒事。家裡突然連著死了兩人,棺材是老家帳房雇了船送回鄉的。還沒辦喪事,他父母都病了。體育場原是校場的消息是他妹妹的婆家傳來的

他妹妹打來電話,知道父母病,特來看望。開上晚飯,父母都不想吃。他妹妹不放心,陪了一夜。他的侄兒不肯睡挪人爺爺奶奶屋的小床,一定要睡爺爺的大床。他睡爺爺腳頭,夢裡老說話。他妹妹和爹媽那晚都聽見家裡鬧鬼了。他們屋裡沒敢關電燈

妹妹睡她媽媽腳頭。到天亮,他家立即雇了船,收拾了細軟逃回鄉下。他們搬人新居。不過七、八天吧。和我們同席吃飯而住在新居的五個人,死了兩個,病了兩個,不知那個淘氣的胖侄兒病了沒有。這位同學是謹小慎微的好學生,連黨課《三民主義》都不敢翹課的,他不會撒謊胡說。

我自己家是很開明的,連灶神都不供。我家蘇州的新屋落成,灶上照例有『灶君菩薩』的神盒。年終糖瓜祭灶,把灶神送上天了。過幾天是「接灶」日。

我爸爸說:「不接了」。爸爸認為灶神相當於「打小報告」的小人,吃了人家的糖瓜,就說人家好話。這種神,送走了正好,還接他回來幹嗎?家裡男女傭人聽說灶神不接了,都駭然 。可是「老爺」的話不敢不聽。我家沒有灶神,幾十年都很平安。

可是我曾經聽到開明的爸爸和我媽媽講過一次鬼。我聽大姐姐說。我的爺爺曾做過一任浙江不知什麼偏僻小縣的縣宮。那時候我大姐年幼,還不大記事。

只有使她特別激動的大事才記得。那時我爸爸還在日本留學,爸爸的祖父母已經去世,大伯母一家、我媽媽和大姐姐都留在無錫,只爺爺帶了奶奶一起離家上住。

大姐姐記得他們坐了官船。扯著龍旗,敲鑼打鼓很熱鬧。我聽到爸爸媽媽講。我爺爺奶奶有一天黃昏後同在一起,兩人同時看見了我的太公,兩人同時失聲說「爹爹喂」,但轉眼就不見了。隨後兩人都大病,爺爺趕忙辭了宮,例眷乘船回鄉。下船後,我爺爺未及到家就咽了氣。

這件事,想必是我奶奶講的。兩人同時得重病,我爺爺未及到家就咽了氣,是過窪的事實。見鬼是得病還鄉的原因。我媽媽大概信了,我爸爸沒有表示。

以上所說,都屬「怪、力、亂、神」之類,我也並不愛談。我原是舊社會過來的「老先生」~~這是客氣的稱呼。實際上我是老朽了。老物陳人,思想落後是難免的。我還是晚清末代的遺老呢!

可是為「老先生」改造思想的「年輕人」如今也老了。他們的思想正確嗎?他們的「不信不迷」使我很困惑。他們不是幾個人。他們來自社會各界科學界、史學界、文學界等,而他們的見解卻這麼一致、這麼堅定。顯然是代表這一時代的社會風尚,都重物質而懷疑看不見、摸不著的「形而上」攪界。他們下一代的年輕人,是更加偏離「形而上」境界,也更偏重金錢和物質享受的。他們的見解是否正確,很值得仔細思考。

我試圖擺脫一切成見,按照合理的規律,合乎邏輔的推理,依靠實際生活經驗,自己思考。我要從平時不在意的地方,發現問題,解答問題:能證實的予以肯定,不能證實的存疑。這樣一步一步自問自答,看能探索多遠。好在我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無黨無派,也不是教徒,沒什麼條條框框干礙我思想的自由。而我所想的,只是淺顯的事,不是專門之學,普通人都明白。

我正站在人生的邊緣邊緣上,向後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後看,我已經活了一輩子,人生-世。為的是什麼呢?我要探索人生的價值。向前看呢,我再往前去,就什麼都沒有了嗎?當然。我的軀體火化了,沒有了,我的靈魂呢?靈魂也沒有了嗎?有人說。靈魂來處來,去處去。哪兒來的?又回哪兒去呢?說這話的,是意味著靈魂是上帝給的,死了又回到上帝那兒去。可是上帝存在嗎?靈魂不死嗎?

現在崇尚科學,時髦的口號是「上帝已經死了」。說到信念,就是唯心,也就是迷信了。

唯心,可以和迷信畫上等號嗎?現在思想進步的人,也講「真、善、美」,「真、善、美」看得見嗎?摸得著嗎?看不見、摸不著的,不是只能心裡明白嗎?信念是看不見的,只能領悟。

從「知」到「悟」,有些距離,但並非不能逾越的,只是小小一步飛躍,認識從「量變」進而為「質變」罷了 。是不是「迷」,可以笨笨實實用合理的方法和邏蟹的推理來反證。比如說吧,假如我相信大自然有規律,我這點信念出於我累積的知識。

我看到一代代科學家已發現了許多規律。規律可能是錯誤的(如早期關於天體運行的規律)。可以推翻;規律可能是不全面的,可以突破,可以補充。反過來說,大自然如果沒有規律,科學家又何從探索?何從發現?又何從證實呢?大自然有規律這點信念,是由知識的累積,進一步而領悟的。然後又由反證而肯定。相信大自然有規律,能說是迷信嗎?是否可以肯定不是迷信呀?

科學愈昌明。自然界的定律也發現得愈多,愈精密 。一切定律(指經過考驗,全世界科學家都已承認的定律)。不論是有關天文學、物理學、生物學等等,每一學科的定律,都融會貫通,互相補充,放之四海而皆準 。我相信這個秩序井然的大自然,不可能是偶然,該是有規劃、有主宰的吧?不然的話,怎能有這麼多又普遍又永恆的定律呢?

有人說,物質在突發的運動中,動出了定律 。但科學的定律是多麼精確,多麼一絲不苟,多麼普遍一致呀!如果物質自己能動出這麼精密的定律來,這物質就不是物質而有靈性了。該是成了精了。但精怪各行其道,不會動出普遍一致的定律來。大自然想必有神明的主宰,物質按他的規定運動。所以相信大自然的神明,是由累積的知識,進而成為信念,而這個信念,又經過合理的反證,好像不能推翻,只能肯定。相信大自然的神明,或神明的大自然,我覺得是合乎理性的,能說是迷信嗎?

大自然的神明,或神明的大自然,按我國熟悉的稱呼,就稱「天」,老百姓稱老天爺或天老爺,文雅些稱「上天」、「天公」、「上蒼」,名稱不同。所指的實體都是相同的。

例如孔子曰:「天何盲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陽貨十七》)

「吾誰欺,欺天乎?」( 於罕第九》)

「知我者,其天乎?」《憲問十四》

「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八佾第三》 )

天生德於予,……」 ( 《述而第七》)

以上只是略舉幾個《論語 》裡的「天」,不就是指神明的大自然或大自然的神明嗎?

有人因為《論語》樊遲問知,於曰:「敬鬼神而遠之。」(《雍也第六》)就以為孔子對鬼神敬而遠之。但孔子對鬼神並不敬而遠之 。《中庸》第十六章,子思轉述孔子的話: 「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勿見,聽之而勿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詩曰 :『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揜如此夫!」。又, 《中庸》第一章「莫見乎隱。莫顯乎徽,故君子慎其獨也」。

《中庸 B所記的話,我按注解解釋如下。第十六章說 :「祭祀的時候,鬼神雖然看不見,聽不見,萬物都體現了神靈的存在;祭祀的時候,神靈就在你頭頂上,就在你左右」。接著引用《詩經·大雅·抑》之篇:「神來了呀,神是什麼模樣都無從想像,我們哪敢怠慢呀 」。這幾句詩,表達了對神的敬畏。

《中庸 第一章裡說 :「最隱蔽的地方,最微小的事,最使你本相畢露,你以為獨自一人的時候投入看見,就想放肆啦?小心呀,君子在獨自一人的時候特別謹慎。」

讀《論語 》。可以看到孔子對每個門弟子都給予適當的答覆。問同樣的問題,從沒有同樣的回答。這是孔子因人施教 。樊遲是個並不高明的弟子。他曾問孔子怎樣種田,怎樣種菜 。孔子說他不如老農,不如老圃。

「小人哉。樊須也」( 《子路十三 )。一次,樊遲問知() (《顏淵十二》)子曰 :「知人」。樊遲不懂,問這話什麼意思?孔子解辟了一通。他還是不懂,私下又把夫子的解釋問子夏。他大概還是沒懂,又一次問知,孔子曰:產敬鬼神而遠之。這回他算是懂了吧,沒再問。可是《論 語》和《中庸 》裡所稱的「鬼神」,肯定所指不同。《中庸》裡的「鬼神」,能「敬而遠之」嗎? 《中庸》和 《論語 》講「鬼神」的話,顯然是矛盾的 。那麼,我們相信哪一說呢?

孔子十九歲成家,二十歲生鯉。字伯魚 。伯魚生伋,字子思。伯魚先孔子死。據《史記·孔子世家 》。伯魚享年五十。那麼,孔子已經七十歲了。而顏淵還死在他死以後。子路又死在顏淵之後,孔子享年七十三。他七十歲以後經歷了那麼多喪亡嗎?

而伯魚幾歲得子,沒有記載 。孔子去世時子思幾歲。無從考證 。反正孔子暮年喪伯魚之後,子思是他唯一的孫兒。孔子能不教他嗎?孔子想必愛重這個孫兒。他如果年歲已長,當然會跟著祖父學習。當時孔子的門弟子已有兩位相當於助教的有若和曾參,稱有子、曾子。

子思師事曾參。如果他當時已有十五、六歲,他是後輩。師事助數是理所當然 。如果他還幼小。孔子一定把他託付給最信賴的弟子。

曾參顯然是他最貼心的弟子。試著他們倆的談話 。孔子說:「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孔子走了,門人間曾子,夫子什麼意思?曾子闡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第四》)哪個門弟子能這麼瞭解孔子呢?子思可能直接聽到泣祖父的教誨,也可能由曾參傳授。

《論語》子貢回 :「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公冶長第五 )。這不過說明,孔子對有些重要的問題,不輕易和門弟子談論。子思作《中庸 》,第一章開宗明義就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這是孔子的大道理,也是他的心裡話,如果不是貼心的弟子,是聽不到的。子思怕祖父的心裡話久而失傳,所以作《中庸》。這是多麼鄭重的事,子思能違反祖父的心意而隨意亂說嗎?

「鬼神」二字,往往並稱,但《中庸》所謂「鬼神」,從全篇文字和引用的詩,說的全是「神」。「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就是《論語 》「祭神如神在」的情景。所謂神。也就是《論語》裡的天,也就是我所謂大自然的神明。加上子思在《中庸》裡所說的話,就點染得更鮮明了。

神是無所不在,無所不見,無所不知的。能「敬而遠之」嗎?神就在你身邊,決計是躲不開的。

孔子每次答弟子的問題,總有針對性。樊遲該是喜歡談神說鬼,就叫他「敬鬼神而遠之」。這裡所說的「鬼神」,是鬼魅,決不是神。中國的文字往往有兩字並用而一虛一實的 。「鬼神」往往並用。子思《中庸》裡用的「鬼神」,「鬼」是陪用,「鬼」虛而「神」實 。「敬鬼神而遠之」,「神」是陪用,「神」字虛而「鬼」字實。(參看《管錐編》第一冊《周晶正義》二一《繫辭》五一←←93-95頁。三聯書店 2001 1月版)

鬼魅宜敬而遠之。幾個人相聚說鬼,鬼就來了。西方成語:「說到魔鬼,魔鬼就來」。我寫的《遇仙記》就是記我在這方面的經驗。

我早年怕鬼,全家數我最怕鬼,卻又愛面子不肯流露。爸爸看透我,笑稱我「活鬼」即膽小鬼。小妹妹楊必護我,說絡姐只是最敏感。

解放後,錢鍾書和我帶了女兒又回清華,住新林院,與堂姊保康同宅。院系調整後,一再遷居,遷入城裡。不久我生病,三姐和小妹楊必特從上海來看我

楊必曾於解放前在清華任助教,住保康姊家。我解放後又回清華時,楊必特地通知保康姐,請她把清華幾處眾人說鬼的地方瞞著我,免我害怕。我既已遷居城裡,楊必就一一告訴我了。

我知道了非常驚奇。因為凡是我感到害怕的地方,就是傳說有鬼的地方。例如從新林院寓所到溫德先生家,要經過橫搭在小溝上的一條石板。那裡是日寇屠殺大批戰士或老百姓的地方。

一次晚飯後我有事要到溫德先生家去。鍾書已調進城裡,參加翻譯《毛選》工作,我又責令錢玻早睡。我獨自一人,怎麼也不敢過那條石板。三次鼓足勇氣想衝過去,卻像遇到「鬼打牆」似的,感到前面大片黑氣,阻我前行,只好退回家。

平時我天黑後走過網球場旁的一條小路,總覺寒凜凜地害怕。據說道旁老樹上曾吊死過人。據說蘇州廟堂巷老家有幾處我特別害怕,都是傭人們說神說鬼的地方。我相信看不見的東西未必不存在。城裡人太多了,鬼已無處可留。農村常見鬼,鄉人確多迷信,未必都可信。

但看不見的,未必都子虛烏有。有人不信鬼(我爸爸就不信鬼)。有人不怕鬼(鍾書和錢玻從來不怕鬼)。但是誰也不能證實人世間沒有鬼。因為「沒有」無從證實;證實「有」,倒好說。

我本人只是怕鬼。並不敢斷言自己害怕的是否實在,也許我只是迷信。但是我相信,我們不能因為看不見而斷為不存在。這話該不屬迷信吧?

有人說,我們的親人,去世後不再回家,不就證明鬼是沒有的嗎?我認為,身後的事,原由得知,我的自問自答。只限於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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