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人是不會改好的
◎網路分享 / 文: 季羨林
我從來就不是性善說的信徒,毋寧說我是傾向性惡說的。
古書上說「天命之謂性」,一切生物的本能是力求生存和發展,這難免引起生物之間的矛盾,性善又何從談起呢?幹損人利己的事是壞人,而幹損人又不利己的事,則是壞人之尤者。
空口無憑,不妨略舉兩例。一個人搬到新房子裡,裝修的方式極野蠻,倘若牆壁倒塌,樓下的人當然會受害,他自己焉能安全!這是典型的損人又不利己的例子。
又有一位「學者」,對某一種語言連字母都不認識,卻偏冒充專家,不但在國內蒙混過關,在國外也招搖撞騙。有識之士皆嗤之以鼻。這又是一個典型的損人而不利己的例子。
根據我的觀察,壞人,同一切有毒的動植物一樣,是並不知道自己是壞人的,是毒物的。
我還發現,壞人是不會改好的。這有點像形而上學了。但是,我卻沒有辦法。天下哪裡會有不變的事物呢?哪裡會有不變的人呢?我觀察的幾個「壞人」偏偏不變。幾十年前是這樣,今天還是這樣。我想給他們辯護都找不出詞兒來。
有時候,我簡直懷疑,天地間是否有一種叫做「壞人基因」的東西?可惜沒有一個生物學家或生理學家提出過這種理論。我自己既非生物學家,又非生理學家,只能憑空臆斷。我但願有一個壞人改變一下,改惡從善,堵住了我的嘴。
好譽而惡毀,人之常情,無可非議。
古代豁達之人宣導把毀譽置之度外,我主張把毀譽置之度內。置之度外,可能表示一個人心胸開闊,但是,我有點擔心,這有可能表示一個人的糊塗或顢頇。
我主張對毀譽要加以細緻的分析。首先要分清:誰毀你?誰譽你?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由於什麼原因?這些情況弄不清楚,只談毀譽,至少是有點模糊。
一個人最心愛的人,只有一隻眼。於是他就覺得天下人(一隻眼者除外)都多長了一隻眼。這樣的毀譽能靠得住嗎?還有「黨同伐異」「臭味相投」等等。這樣的毀譽能相信嗎?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最好是各人自是其是,而不必非人之非。俗語說:「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每個人都會有友,也會有「非友」,我不用「敵」這個詞兒,避免誤會。友,難免有譽;非友,難免有毀。碰到這種情況,最好抱上面所說的分析的態度,切不要籠而統之,一鍋糊塗粥。
好多年來,我曾有過一個「良好」的願望:我對每個人都好,也希望每個人對我都好。只望有譽,不能有毀。最近我恍然大悟,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果真有一個人,人人都說他好,這個人很可能是一個極端圓滑的人,圓滑到琉璃球又能長只腳的程度。
有人把不講禮貌的行為歸咎於新人類或新新人類,我卻要為他們打抱不平。不過,話又要說了回來,新人類或新新人類確實在不講禮貌方面有所創造,有所前進,他們發揚光大了這種並不美妙的傳統,他們(往往是一雙男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車水馬龍之中,擁抱接吻,旁若無人,洋洋自得,連在這方面比較不拘細節的老外看了都目瞪口呆,驚詫不已。
古人說:「閨房之內,有甚於畫眉者」。這是兩口子的私事,誰也管不著。但這是在閨房之內的事,現在竟幾乎要搬到大街上來,雖然還沒有到「甚於畫眉」的水準,可是已經很可觀了。新人類還要新到什麼程度呢?
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壓力呢?我認為,是的。
佛家說,生、老、病、死、苦,苦也就是壓力。過去的國王、皇帝,近代的獨裁者,無法無天,為所欲為,然而他們卻戰戰兢兢,時時如臨大敵。他們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壓力比任何人都大。
大資本家錢太多了,擔心股市升降,房地產價波動等等。至於吾輩平民老百姓,「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這些都是壓力,誰能躲得開呢?
壓力是好事還是壞事?我認為是好事。
我舉自己做一個例子。我不是一個沒有名利思想的人,表面上看起來,我似乎是淡泊名利,其實那多半是假像。但是,到了今天,我已至望九之年,名利對我已經沒有什麼用,但是卻來了另一方面的壓力,主要來自電臺採訪和報刊以及友人約寫文章。
以寫文章而論,有的我實在不願意寫,可是礙於面子,不得不應。應就是壓力。於是「撥冗」苦思,往往能寫出有點新意的文章。對我來說,這就是壓力的好處。
壓力如何排除呢?一被動,一主動。天災人禍,意外事件,屬於被動,這種壓力,無法預測,只有泰然處之,切不可杞人憂天。主動的來源於自身,自己能有所作為。
我認為,能做到遇事不嘀咕,就能排除自己造成的壓力。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早晨在早市上被小販「宰」了一刀;在公共汽車上被扒手割了包,踩了人一下,或者被人踩了一下,根本不會說「對不起」了,代之以對罵,或者甚至演出全武行;到了商店,難免買到假冒偽劣的商品,又得生一肚子氣……誰能說,我們的人生多是完滿的呢?
再說到我們這一批手無縛雞之力的知識份子,在歷史上一生中就難得過上幾天好日子。只一個「考」字,在舊社會科舉時代,「千軍萬馬獨木橋」,你只需讀一讀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就能淋漓盡致地瞭解到科舉的情況。以周進和范進為代表的那一批舉人進士,其窘態難道還不能讓你膽戰心驚,啼笑皆非嗎?
現在我們運氣好,然而那一個「考」字,宛如如來佛的手掌,你別想逃脫得了。幼稚園升小學,「考」;小學升初中,「考」;初中升高中,「考」;高中升大學,「考」;大學畢業想當碩士,「考」;碩士想當博士,「考」。考,考,考,變成烤,烤,烤;我們的人生還談什麼完滿呢?
「人人有一本難唸的經」,這是一個「平凡的真理」。對己,可以不煩不躁;對人,可以互相諒解。
季羨林(1911年~2009年,98歲),文學翻譯家,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專家。北大、輔大教授。
1934年畢業於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研習莎士比亞、歌德、塞萬提斯等西洋文學名家。翌年赴德國哥廷根大學學習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遭逢第二次世界大戰,獲哲學博士學位。1946年回國,在北大東方語言系任教授。
文革初期,在政治鬥爭中失利,被列為反革命,下放牛棚,遭受迫害。1973年開始翻譯印度史詩《羅摩衍那》,1977年完成全譯本。
★溫馨提醒:
這是網路轉載文章
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僅供分享與學習
若轉載圖文有侵權,請告知必當刪除。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