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腳底ㄟ運命
~~礦工的悲歌
一、
群山間的小村落，北風帶來潮濕冷颼，每到冬季，濕冷的山氣總是把工寮裡的棉被弄得又寒又重，夜裡老是蓋不暖棉被，早晨起床時的山風與冷空氣又讓人推不開好不容易才暖和的被單。
大半住民必須靠礦坑出炭討生活。
世居的村民與礦工沿著大河溪邊而居，僅有幾家商鋪，路口有礦方附設的福利社，專提供給礦工家庭一些生活必需用品，可以用工資卡做交易上的流通。
比較有份量的礦工所住的工寮就在馬路邊，還是磚瓦蓋起來的，從入坑工作後我將就著住在廢礦坑邊早期的木造工寮，從這個礦坑開採完最後的防水炭壁便封坑，住在附近的工寮的礦工家庭也陸續遷出，就剩三兩家散佈在山林間，工寮年久經常破損漏水，有時得拜託礦方勞務人員派工維修，不過我喜歡獨立門戶，但我不寂寞，因為更高處有一群原住民礦工群居，每到發工資的晚上，這些樂天的原住民架起營火，邊喝酒邊載歌載舞到深夜，好不熱鬧，不過到了隔天，他們都無法入坑上工。
平日早上七點多，坑口便聚集我們這些「討賺人」，準備做入坑前的各項裝備與檢查，今天事務所前一群人吵吵鬧鬧的，應該是前幾天礦坑內發生落盤的災變，那天上午十一點多發生意外，大體一直到午後一點多才運了出來，只看著亡者深鎖著眉毛，臉色慘白，看來他在垂死前似曾做番掙扎與痛苦的，沒有外傷，就是被落盤壓住身子而往生。
幾個包採工頭要求礦場聘請傀儡戲班到坑口演出來沖刷煞氣，但礦方不願意，礦工們開始鬧情緒不入坑工作，礦方用擴音器要求礦工入坑，每人加發30元。
對我來說，補貼一些工資也不無小補，我穿著採礦衣，口戴防塵口罩，腳穿長筒雨鞋，頂著黃色安全帽，帽上裝了照明燈，腰後繫著充電池，頸子綁著長毛巾，就與其他伙伴魚貫地進入台車上，由輕便電車拉過五百米的坑道，裡面深黑一片。出口處僅見到一點白光，活像夜晚的星辰，再換由天車間一條粗重捲揚機鋼索放著台車從本斜坑緩緩而降……
曾進發「礦工人物影像」在2020法國PX3攝影比賽獲獎。
二、
台車在約四五百米的地方停下，有機電工阿順仔在招呼著，大伙兒先後下車，我一下車便踩了個空，當我站直的時候，頭上的安全帽碰著了「牛稠仔」，安全帽燈連燈一起掉落地面，坑內的牛稠仔頗低，大約160米高，我還得彎著腰駝背地往前行。
走了一大段滿地泥濘的坑道，到了坑內的「黑龜尾」(註:片道盡頭)，炭嘴(採掘面)，溫度高，我脫了上下衣，戴上手套，用氣動鎬煤機開始作業。
圖:國家文化記憶庫
不行，怎頭腦這麼地昏沉，昨天晚上不該又多喝了愰頭仔！
氣動鎬煤機又格格作響。
好熱！都怪阿國仔，喜歡找我呷酒划拳，『三國拳』我又不會，這個老小子又專找我划『三國拳』，喝夠茫，心才同心，明後天我再挑戰他『台灣拳』。
×你娘，那麼熱，阿三仔，可以「漏炭」了。
『嘩啦！嘩啦！』×你娘，才這麼一些，煤層又這麼薄，都是牛糞土，×你娘。
鎬煤機又格格作響。
幹，上年紀啦，手也不聽使喚，當初少年入坑工作，沒想到一做就是二十幾年過去，唉，如今年紀大了，也不堪用啦。
暗黑的採煤面佈滿了煤塵與石灰粉，遠處頻頻有掘進爆破聲，坑道不時也隨之震動。
昨天才領了十一月上期「一塊三」的工資，別人說我不要只顧著賺錢喝酒，不然連命也會賠上的，但是飲乎死，卡贏死未飲，不過自從阿秀跑了之後，七個孩子要我照顧，不拼命賺錢，我拿甚麼養他們，提起阿秀，幹你娘，看不起我，說我光會喝酒賭博也不入坑工作，一氣之下跑了，唉，這也是罪有應得啦，那天賭輸了之後真不該又去呷酒，一酒醉發酒瘋又打阿秀和小孩，唉，幹！
鎬煤機的聲音隨之又加大。
好累，頭好昏，每次喝酒後入坑都和坑口保安人員吵架，他們禁止我進去，今天我實在不該偷偷地溜進坑內，頭好痛，把這根支架弄好就出坑回家去。
自從阿秀走了之後，我已經戒賭了，而且每天都工作，只不過是煩悶的時候多喝了點酒解解愁而已，咦？怎有支架剝裂的聲音，相思仔若在哭，丟愛趕緊跑。完了，完了，快走，落磐！
……
……
我還沒死，唉呦，腿不動了，這塊岩石壓得太緊，帽燈也給打壞了，土地公伯ㄚ，我把命寄在你這裡，你要保佑我平安…
好暗，下去坑道的刈嘴都給堵塞住了，認命吧，好睏！
「阿枝仔，你聽到我的聲音嗎？阿枝仔、阿枝仔！」
不理他，我好想在這兒睡一會，好想睡。…
「阿枝仔，你稍忍耐點，我去叫人來，阿枝仔！~~」
人家說在坑內最忌諱吹口哨，我偏偏要吹，就吹『總有一天等到你』，坑內的亡魂兄弟們，我躺在這裡等你們來，…
好睏，額頭上怎濕濕的，不管它是汗水，血水或泥水，這兒好靜，我一點都不覺得熱，好溫暖，眼皮好重。
昨晚，酒喝完回到家裡倒頭便睡，還是阿淑幫忙脫衣蓋被，以前是阿秀的工作，現在卻落在阿淑的肩上，可憐的女兒，既要上學還得服侍落魄的阿爸及小弟妹們，明天？明天不就是阿淑的生日嗎？早上還答應買她最喜歡吃的「圓仔」(註:湯圓)，我不能再躺在這裡，我一定得趕回去，怎麼動不了了，怎麼又有人在叫我，是誰在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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