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竹

 

 

060901.png - 2021年夏 日誌用相簿

 

故鄉舊宅書房後面,是一方小小院落。自然地生長著一片茂密的竹林,枝條細長柔軟,無論有風無風,都會發出沙沙之聲。坐擁書城中,不時似聞細雨敲窗,蘇東坡有詩云:「風吹古木晴天雨」,我倒覺得是「風吹細竹睛天雨」呢。如遇真正的下雨天,那更是淅淅瀝瀝,琮琮,天然的樂曲,使人心情寧靜,俗慮頓消。

父親和我都是愛雨的人,因名書齋為『聽雨軒』。我從後山撿來許多松樹的內皮,揀取波磔雅緻的,拼成『聽雨軒』三字,懸於門上,倒也古意盎然。父親看得高興,就隨口吟絕句一首:

 

聽風聽雨一春到,拋卻南華學賦詩。

燈下為兒歌一曲,隔窗猶有竹相知。

 

父親不是詩人,他的詩都是乘興而作,自嘲為「打油」詩。

我吟唔再三,內心於感激中帶著一份淒惻。因為我深深體味到父親晚年寂寞的心境,父女相依中,乃不由引竹為知音。

那時父親的肺病已日漸沉重,避日寇於窮鄉,藥物缺乏。千辛萬苦托友人自上海帶回的退熱藥丸,總是遠水難救近火。因此,他每天下午四五點以後,潮熱漸漸上升,精神頓覺萎靡。只有在每天清晨,才扶杖到書房念《金剛經》讀《莊子》。我隨侍在側,看他臉頰一天天消瘦,語聲一天天低微,內心的憂急和酸楚,難以名狀。卻又不得不忍淚裝歡,陪他談今論古。這是我們父女心靈最接近的時日,我焉能不愛民情每分每刻的寶貴光陰?

下午扶著父親在套房榻床上休息後,我回到書房看硯臺餘墨猶濃,檀香爐裡餘煙繚繞,一室寂靜中,只聽到窗外細竹沙沙作聲。我踽踽地漫步到竹林中,低低念著父親的詩,真要問一聲竹子,是否相知。

有一天,忽見老長工阿榮伯雙手捧著一炷香在竹林中恭立膜拜,口中喃喃祝告。

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是為我父親折禱紫竹觀世音菩薩,他願意借自己二十年壽命給我父親,求菩薩保佑他健康長壽。

我聽了萬分感動,也願借無論多長的壽命給父親。

阿榮伯說:「只要心誠,觀音菩薩一定會聽我們的祈禱的。」

從那以後,阿榮伯和我,每天一人一炷香,在竹林中虔誠祈禱,無論風雨,從不間斷。

父親精神較好的日子,也愛扶著拐杖在花園散散步,指點我什麼花叫什麼名稱,應當如何照顧培養。可是後來體力日衰,散步都沒力氣了,就躺在榻床上,命我去廚房為他熬藥。他知我膽小,在晚上總儘量提高嗓子,為我吟古人詩句,讓我一邊聽詩聲,一邊走那一條黑黑的長廊,不至害怕。

可是,漸漸地,他的聲音沙啞了,連說話的微弱聲音都聽不清了。

戰亂中的生離死別,是人間最悲痛的事。

父親逝世後,我隻身負笈上海,大學畢業後,回到故鄉,老屋書房一角,已為日機炸毀。竹林也成一片廢墟。對此滿目瘡痍,棖觸萬千。整理淩亂書籍殘卷時,意外地發現用松皮拼成的『聽雨軒』三字,跌落在牆角。

父親做的那首詩,頓時湧上心頭。不禁又跑到後院,徘徊良久。又忽然發現地面上到處冒出綠綠的筍尖,原來竹子雖被摧毀,而生機不滅,深埋土中的根莖,又長出新筍來。我大喜過望,立刻請來工人幫忙將瓦礫殘枝籌運走,讓竹筍得以暢快地成長,不久的將來,又可蔚成一片竹林來了。

若是父親尚健在,阿榮伯尚健在,對此一片新生竹林,將會多麼高興、多麼安慰?

父親一定又將隨興濡墨,賦一首《示兒詩》以遣興了。

我冥想著,低聲問竹,在那幾年的漫煙烽火中,是否一直和父親的英靈相伴,做他的知音竹卻默然無語。

沒有等得及竹子成林,我又匆匆告別了故土。但不知那一片遙遠的竹林,依然無恙否?問竹聲中,我心澎湃。

 

 

 

作者:

琦君(1917724日-200667日),台灣作家,本名潘希珍,字希珍,小名春英,筆名琦君,原籍浙江永嘉縣(今浙江省溫州市甌海區),琦君的作品以散文為主,由於琦君的散文大多是描寫她自己從年幼到老年的生活,因此相當受歡迎,亦涵括小說、評論、合集、論述、翻譯及兒童文學和繪本,其作品曾被翻譯成英文、日文、韓文等多國語言。

琦君曾獲中山學術基金會文藝創作散文獎、新聞局優良著作金鼎獎、國家文藝獎散文獎。琦君的散文寫作的風格以溫柔敦厚見長,多是懷舊文學作品,多次被選入台灣高中、初中國文課本,小說《橘子紅了》曾被台灣的公共電視台改拍為電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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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網絡 / 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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