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詩意與禪境
茶葉最早被人們所認識和利用是在中國,並逐漸昇華為一種文化的載體,隨著中外文化交流和商業貿易的開展,種茶、製茶的技術和煮茶和飲茶之方法,先後傳入日本,朝鮮,再經過南方海路傳至印尼、印度、斯里蘭卡等國家,由北方傳入俄國、波斯等,16世紀流傳到歐洲大陸並進而至美洲大陸,成為世界飲品,享譽全球。
從泡飲功用到茶道文化,至唐代而盛,再經過陸羽《茶經》的總結與傳播,「天下益知飲茶」, 煮茶、品茶也發展成為一種特殊的藝術與禮儀——茶道,流行於上流社會的交際場合,也應佛教自印度傳入中國而興,茶以靜修坐禪的提神之物,與佛結緣,借其清正和雅之氣,喻解禪道之妙。
茶以為飲,飲以載道,與佛教文化存在不解之緣,續永彌新。而茶與禪的真正結合,當與叢林中傳為美談的一則公案說起。
「芒鞋踏破嶺頭雲」的趙州從諗禪師,晚年駐趙州觀音院。一時,趙州禪師問一參學僧人道:「是否到過這裡?」,回:「到過。」趙州禪師說:「吃茶去。」
僧去又來一僧,趙州同問,回「不曾到過。」,趙州禪師又說:「吃茶去。」,時監院疑惑,問趙州:「為什麼到這裡的吃茶,不曾到的也吃茶?」
趙州對監院還說:「吃茶去!」(據《景德傳燈錄》卷十)。
一句『吃茶去』,如驚雷繁花,成為禪界著名公案,在唐朝以後經久傳揚,為後參者契機開示,也是禪與茶在文化意義上結緣彌合的表徵。
近代禪宗泰斗虛雲老和尚的詠茶詩中就多次提到趙州茶,比如『小坐竹亭塵頓息。何勞飲我趙州茶』,『檀那功德真無量,聊獻新茶學趙州』,都是其中膾炙人口的句子。
虛雲老和尚(1840?-1959) 早年出家苦行,學修並重,持戒謹嚴,續五宗法脈,興祖庭威儀,融禪淨精義,究經藏宏深,一生事業奇偉,特別是晚年以百歲高夀赴江西永修雲居山,重興被毀於日寇之手的真如寺,恢復了「冠世絕境」的唐代舊觀,而其一生愛茶,以茶結緣,以茶喻禪,以茶弘法,在其存世的十四首珍貴的茶詩中可以管見。從而引出茶香,詩意和禪境的同一與差異。
茶香、詩意與禪境同一於默言
元稹之《茶功》有:『茶。香葉,嫩芽。 慕詩客,愛僧家。碾雕白玉,羅織紅紗。銚煎黃蕊色,碗轉曲塵花。夜後追邀明月,晨前命對朝霞。洗盡古今人不倦,將知醉後豈堪誇。』
將茶、詩與禪不可分離的淵源體現得淋漓盡緻。虛雲和尚之茶詩即偈語,細細品味,茶香飄逸,詩意盎然,禪機畢現,以下輯錄其中四首:
一、採 茶
山中忙碌有生涯,採罷山椒又採茶。
此外別無玄妙事,春風一夜長靈芽。
二、慧焰禪人索茶
春光富足野人家,不問優曇問苦茶;
劫後幽芳須著眼,四時無謝亦無遮。
無影林中一樹花,非紅非白遍天涯;
可憐門外旁觀者,信手拈來當作家。
三、秋夜偕友坐岑樓
此際秋色好,得句在高樓;
啟戶窺新月,烹茶洗舊愁。
盤桓無俗客,酬唱有良儔;
薄襖憐寒意,傳燈論未周。
四、題寸香齋
寸香陪客坐,聊將水當茶;
莫嫌言語寡,應識事無涯。
岩樹井藤命,駒光過隙嗟;
佛言放下著,豈獨手中花。
以上四首茶詩,虛雲和尚分別從採茶、索茶、烹茶和飲茶四個角度體現詩意與禪境:
1、採茶之忙碌、欣喜和平常,體現自然無言的詩意禪境
採茶的忙碌與喜悅中,煩勞頓失,禪境自生,詩句平實歡快,最後以靈芽喻茶,以春風寫意,道出春暖花開的自然就是大道,即是慧能所說:『若識本心,即是解脫』,正如馬祖道所講 :『平常之心則為道』。 禪錄載,馬祖一日示眾云:『道不用修,但莫染污。何為染污?但有生死心,造作趨向,皆是染污。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何為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平凡無聖。』此中所說的平常心,就是自然之心。
2、索茶即索道,苦茶即苦禪,大道無相而無言
詩中不直說禪,而言外之意畢現。索茶人『不問優曇問苦茶』, 曇即 曇摩,意為法,佛法,不去問優越的佛法而去問苦茶,何也?原來由苦茶而知佛法禪道。無影如花,非紅非白,道出禪之無相,在參悟詩時我們領略了茶之旨趣,禪之深味,盡在無言的直覺,在門外還是到家了,丟掉文字,既得真意。茶、禪、詩三者在三者之外統一起來,所謂『得意忘象』了。
3、月夜偕友烹茶之喜,體禪境之妙不可言
高樓秋色,隱喻得道之難,同時也隨緣而生,自行自明,功到自成。新月當指禪境,舊愁乃是野草,即開悟之礙,一窺一洗,禪生草滅,而這時「啟戶」 ,「烹茶」俱失,正是得句樓不在,得月指已忘,妙喜禪境,豈可言說?!
以水為茶,證上善之道無言
「聊將水當茶」句,獨得禪道精神。飲茶當飲茶湯,論茶自然也是茶湯。然茶湯即茶水交融,和二為一,水亦茶,茶亦水,圓融一體,茶也?水也?了無分別。老子說:「上善若水」(《老子》第八章),以水為茶,自然無別。佛法存茶湯,此時此處的茶湯已超越了茶、水、茶器、沖泡等表層含義,直達心源,自性了然。茶湯的色、香、味、韻稱作茶湯四相,不貪四相,方稱得道。
管窺虛雲和尚茶詩,啟見茶、詩和禪在無言之處的同一性,正如趙朴初先生詩言:
七碗受至味,一壺得真趣。
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
茶以其提神之功效,詩人因之可清思助興,禪者因之能不眠苦參,繼而詩人靈性傳茶之神韻,禪者參明以詩詠茶而載道,於是有了禪詩,禪茶,茶詩的說法,以唐為源為盛。茶、詩和禪的聯姻,構成中國文學史的奇觀,內容涉及採茶、茶俗、烹茶、鬥茶、茶宴等。茶詩佳作,極大豐富。唐代高僧皎然《飲茶歌誚崔石使君》云:
越人遺我剡溪茗,採得金芽爨金鼎。素瓷雪色飄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一飲滌昏寐,情思爽朗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愁看畢卓甕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崔侯啜之意不己,狂歌一曲驚人耳。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這首詩以寫茶飲風俗入手,用詩之言外之意,以茶之超凡香蘊,道禪之方便法門。三飲茶湯,即三次境界的提升。正合參禪三境界:
第一境——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正如茶之一飲之境,儘管入得門來,並不著根本,雖有洗滌昏昧之感,畢竟表面感受,滿山落葉,漫天情思,不過眼識口感之外相。
第二境——空山無人,水流花開。也如二飲之境,神清氣爽,飛雨輕塵,已是飄然無我,空山自在,水流花開已任由自然。此境似乎已悟,卻在途中。
第三境——萬古長風,一朝風月。而在三飲之境的描述時,詩人已言窮,直言得道。當萬古一朝同時,時空已破,此中妙境,只有證者自知,語言頓成局限,這時飲者與參者或有不言之同感。
對於詩與禪的論述,在古代和當代都不乏妙論。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論詩如論禪」,以禪喻詩,一語道破。鍾嶸《詩品序》對詩之本質描述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盪性情,形諸舞詠」,即是指出詩是主體性與情的自然外現,所謂「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所以,這在詩歌創作上,必然要求以自由抒情,真實自然為審美原則。同時,鍾嶸也提出以味論詩,將味與言聯繫起來,只有「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才是好詩。這對「味」的審美追求,所謂無極之味,與三飲七碗之至味,和慧能「明心見性」的禪味,難道不是所謂「禪茶一味」的味嗎?在最高處,在審美心靈之止境處,詩意、茶香和禪境同一味,此味不可表。
正是禪藉以詩,詩藉以茶,三者合一而道現,在某一機緣契合處,禪家或詩人與參者或品君,共悟無言,這是在審美心理活動中的異美感受,茶、詩與禪在此意義上同一,不可言狀,在此簡稱默言吧。
感覺、體悟到信仰----茶香、詩意與禪境之差異
前述茶香、詩意與禪境在審美感受上有默言妙境的同一,但在究竟上卻是有差別的,味同而質異。茶香、詩意不過是以更直觀的特性為達禪境而成方便通路。讓我們再來欣賞虛雲和尚茶詩一首:贈五臺山顯通寺智慧師
禪分祖席又開山,別有生機展笑顏;
死句不拈拈活句,先賢企仰後賢攀。
修心修道無如悟,談妙談玄總是閑;
從此何勞山下問,烹茶挑水聽潺潺。
「先賢企仰後賢攀」,有如為茶香吸引,或為詩美駐留,高山仰止,志欲登臨,有見賢思齊之意。如果『修心修道無如悟』,則只是談妙談玄之表面功夫,就如我們知茶香詩意之美,並不要誤以為禪境,這只是禪境之比興而已,不可舍本求末,撿著芝麻當著西瓜。就是虛雲和尚告訴我們的,『談妙談玄總是閑』。如果真正悟道,那就是『從此何勞山下問,烹茶挑水聽潺潺』,證得自性,了知色空,起了正信,哪是茶香詩意可比呢?
其實,就某種意義而言,茶香,詩意和禪境, 可看成三種遞進的層次,是審美境界的三個層次。茶香之美,止於感官;詩意之美,直達心靈;禪境之美,引導信仰。顯然,茶香之美具有物質性,詩意之美具有精神性,禪境之美具有靈魂性。
我們也可以說,茶香是感官參與的初級層次,是感覺的層面;詩意是心靈和情感參與的直覺層次,是體悟的層面,是更上一層樓;禪境是超念的參與,直指本源,是信仰層次,正如虛雲大師茶詩云 「禮罷黃龍已破家,又來重飲趙州茶。無明當下成灰燼,鷲嶺重拈一度花。」。在這個意義上又如王國維所說:「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在禪境裡,我們才知究竟。
最後總結一下:若以茶香代表茶道,詩意代表藝術,就可以這樣說,茶道離開禪道即由仙轉俗,淪為飲品無可維道,所以禪茶不可分;茶道離開藝術即無以體現,立失其味,所以茶藝不可離;藝術當是連接茶道與禪道的橋樑,過橋忘橋,即是得月忘指。三者在審美上都有默言之境,而旨趣各有深淺之別。我們當知在一定層面上,禪道對藝術與茶道文化具有核心的功能,融禪道於藝術,則詩情空靈,其美可至;融禪道如茶道,則茶道能宏,其味深,其香逸。茶香、詩意和禪境,正如我們需要踐行的人生,還是以虛雲和尚的詩句為結尾吧:
帶雪茶花供古佛,含香梅子薦新盤;
有時獨上天臺頂,坐看江南疊翠欄。
◎文: 顯密文庫 梁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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