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阿姊!」
我87歲的老母親向已移到廳堂92歲彌留中的大姊,不停地用台、日語呼喚著,並呢喃著姊妹間的家常話。
就像過去我小時候,大阿姨到我家時,母親款款地向大姊述說的情景一般,看著憔悴的大阿姨轉動著的眼珠珠並吞著口水,似乎想回應什麼,或者想回憶什麼,「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不禁我也眼角濕潤並感到鼻酸。
八月14日周日,二表哥電話告訴母親說,大阿姨已從病院送回富里老家,大夫說大阿姨在病院已難以呼吸,可能等不過幾小時。
也許是老家的稻香與家鄉土味,大阿姨返家後反而不用戴氧氣罩,從回家後一直安穩的自然呼吸。
我站立在床的左手邊,輕輕呼喚「大阿姨」,大阿姨也睜大雙眼看著我們,耳邊雖有『南無阿彌陀佛』的梵音不斷地清唱著,但是大阿姨的目光一如以往炯炯有神。
表哥嫂與表姊們都已返回老厝,陪伴大阿姨。
農舍老厝,事實上已經表哥們拆除重建,整個格局簡單樸實,大阿姨住院八年後返回故居,雖已非當年與大姨丈共同廝守打造的老厝,但是,大阿姨似乎有回到家的感覺,所以回到家後一直捨不得離開軀體,仍用精神、毅力與元氣支撐著微弱的生命。
從大阿姨有神的表情可以感受到不忍,大阿姨的面容朝屋內,似乎更加深對家的依戀,好像不想這麼快就要「走」出家門。
從周日到周三,老母親告訴我說,「大阿姨仍一息尚存」,語意希望能見到她老大姊的最後一面,因此隔日一早,就偕老母親直接開車到富里鄉,到達時間是16:30分,整整開了近7個小時。
花蓮沒有高速公路,車速快不得,三不五時就有測速照相,並且還見到交警路邊測速,僅能維持50到70公里時速,為了把握時間,所以我連花蓮市區都沒駐足休憩。
在玉里的途中,沒有走九號花東公路,我從導航選了30號鄉道,原想鄉間道路應沒有測速,但卻開得我提心吊膽,途中越開越往山區,道路也是非正規公路而是鄉間小道,兩邊都是稻田,我停下車打開ipad檢視地圖,發現那是往玉山的八通關公路,還好在半途擇左順利接了卓富產業道路才放下心,那個時候也已經是15時兩刻,我擔心走錯路,再回頭也難了。
不過名為產業道路,但馬路忽寬忽窄,甚至只有單線道的田埂牛車道,有時可以疾行時速90公里,但有時卻只能30公里,不過總算是到了中央山脈山腳下的明里村,也見到大阿姨的最後一面。
這八年來,得了癌症與海默症的大阿姨一直進出花蓮門諾病院診療,當時我在中國蘇州工作時,二表哥所服務的某金控派駐蘇州的同事告訴我,二表哥為了照料大阿姨,竟然自請從總部高階主管「降調」為花蓮分行經理(註:早在十五年前,二表哥已為北市城區分行的資深經理),並將大阿姨接到銀行樓上宿舍就近照料。孝哉,英昌表哥。
從我們自富里北返隔兩日,也就是周六晨七時,大阿姨終於放下對兒孫的無限不捨眼神,與家人闔眼告別,嗚呼痛哉…
在我老母親的心中,她的大姊從小就是一位非常活躍且精明的女人,只因為外祖母早逝,外公再娶,以致後天的環境無法讓大阿姨繼續崢嶸學業。
但是,在台灣早期白色恐怖年代,當校長的大姨丈也無法倖免,大阿姨卻也成了全家的守護神,當年中央山脈山腳下的明里村一片十幾甲地的荒蕪土地,並在年年水患衝擊威脅下,歷經數十年大阿姨辛勤努力,也開創出對兒女們非常巨大的貢獻。
大阿姨因事有時會到花蓮市區,一定住宿到我家的舊居,那個時候我仍小,經常在睡夢中聽到大阿姨向我母親含淚訴說惡水衝垮堤防,淹沒良田的無奈與嘆息。
我家舊居門前有小河,留給我許多美麗的回憶,但是,對大阿姨來說,門前的惡水卻帶给她無窮痛苦的記憶。這是十年前,大阿姨弓著身子卻很硬朗時到我現在居所,在聊天的時候,所談起的往事種種。換言之,過去的農村惡劣環境對她而言,是一段夢魘的過程。
大阿姨的經營農地有成,不因大姨丈往生後有所停歇,當時,她業已經八十多歲了,大阿姨還曾告訴我,她對於未來規劃的遠大願景。唉,往事歷歷,如在眼前,惟俱往矣。
大阿姨的志業,目前已由台北退休的二表哥與四表哥繼續維持榮景,稻穗依舊透露出金黃色的未來。
在新蓋的農舍平房前,我問二表哥,「為何不蓋二樓洋房?」由於沿著蘭陽平原與花東縱谷,都會看到不少漂亮的瓦房豎立在一片交錯農田間,因此我有這麼一問,二表哥語重心長,也意有所指的說,「差不多只有十年光景」。
我心中自然感慨「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不過,從金融老兵到村野老農,約過了40年光陰,但是從老農能再繼續多久?四表哥當年風流倜儻,從五光十色的風光歲月到淡泊的農居生活,守住祖業亦不易,所以我非常敬佩這兩位兄長,也導引我對諸多事物的領悟。
每日,大阿姨風雨晨昏陪著大姨丈,從中央山麓墓園俯瞰山腳下一片吹拂著金浪的稻穗與稻香,期待永永遠遠…
難得的一張林家三姊妹年輕時合照
昭和16年(1941年)莊嚴肅穆的的外祖父
二戰期間被日本軍徵召當通譯官,
赴緬甸作戰因而失蹤的大舅
二次大戰時,征戰前的大舅與尚在讀台北醫科(台大醫學院前身)的表大舅(即台北橋邊的林耳鼻喉科診所創辦人,現已過世) ,大舅在緬甸與當地華僑女子有過短暫婚姻,育有一子,即因日本戰敗而告失蹤,外祖父在世時曾多方探聽,雖傳說紛紜,惟也一直音訊不明。聽母親言,大舅之子曾與外祖父有書信往返,但隨著外祖父的臥床不起後,也告中斷。古來征戰幾時回?這是時代的悲劇與台灣人的悲哀,真不知是為何而戰?
1949年9月,我父親為外祖父續弦的
後娘之子女所攝,也就是我同外公
異外婆的舅舅們與阿姨們。
外公暨續弦外婆的全家福,拍攝時間約在1951年。
年輕時候大阿姨與二阿姨的合照
1949年大阿姨(右)與母親的合照,母親所抱的女孩是我的怡妙大姊(1991年車禍往生) ,大阿姨所抱的是慧真表姊,中為英治四表哥,最右為英隆三表哥
拍攝時間約為1952年初,大阿姨與母親合照,左立者為英治四表哥,左上者為怡妙大姊,大阿姨抱著為慧真三表姊,母親抱著為怡嬖二姊。
三姊妹合照,時間約為1960年,左為小學時候的老夫,二阿姨所抱者為建章表弟,最右立者為俊章表弟,後右立者為我老母親,後左立者為美芳二表姊。
小時候到花蓮富里大阿姨家遊玩所攝
英昌表哥初中時代的少年照,自某金控退休後,即與英治表哥兩人共守富里十幾甲地的家園,田園未蕪,欣欣向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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